
【江山·见证】【柳岸】“鸟儿沟”记事 (散文)
我的老家地处黄土高原的沟壑台塬地带。我们村位于黄河西岸、徐水之阳,距离合阳县城大约30多公里。村庄地势高峻,村子东、西、北三面平坦,属于平原地带,而南边则是纵横交错的一道道深沟。站在塬上远眺,满眼都是起伏不断的黄土梁峁和幽深的沟壑,贫瘠而荒凉。“鸟儿沟”就是其中的一个深沟。
从我记事开始,“鸟儿沟”是属于我们生产队的耕地。在我们那一带的方言里,“鸟”读作“nia”。我不知道先祖为何称之为“鸟儿沟”,因为从小到大,我常跟父母去沟地里干活,从未见过有几只鸟在那儿栖息。即便是有,那也只是几只乌鸦掠过,其叫声在空荡荡的沟谷里回荡,更增添了几分寂廖,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鸟儿沟”极深,沟的上半部分坡度较缓,中间部分坡度较陡,沟底则土崖壁立如削,常年隐在阴影里,站在沟底,让人有一种“井底之蛙”的感觉,仿佛连呼吸也会变得急促起来。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分田到户。我家在“鸟儿沟”分得三块沟地,平坡段、陡坡段及沟底各有一块。在以人力为主的农耕时期,许多往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令我难以忘记。
一、拉粪
农谚有这样的说法:“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粪是庄稼宝,缺它长不了。”那个年代,农民种地主要靠施农家肥增产增收,因为当时的化肥特别稀缺。经历过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都知道,那个年代除了农产品不值钱以外,工业产品供不应求,全部凭票购买。化肥也不例外。即就是有票,大部分农民还是付不起买化肥的钱。所以,攒粪、拾粪、拉粪便成为常态。
每年暑假,我们都会跟随父母一起去沟地干活。其中,拉粪是一件非常辛苦费力的重体力活,干起来极为不易。
从我家到“鸟儿沟”,大约有四五里的平路。拉着500多斤载满粪肥的重架子车走完这段平路就已经让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更不要说走坡路。走完平路,才能到沟口的平坡地。陡坡地还需要下一段大约两三公里的小路才能到达。这段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仅比架子车略宽几公分,拉着重重的粪车下坡,坡陡路窄,加之重力加速度会使车速越来越快,稍不留神,就会翻车。
记得有一次,母亲在陡坡段抬起架子车辕往下滑重重的架子车时,我站在车尾上以便减缓车速。不料路上有一个大坑。母亲用双手轻轻压下车辕准备避过,突然,车一载,整个车身倾斜,我被甩出老远,一下子跌入旁边的一块低洼平地里。所幸母亲反应很快。当她感觉车子倾斜时,立刻用力将车辕死死地支撑起来,才使车子慢慢停稳,否则架子车会翻车扣压在我身上,后果将不堪设想。见我站起来无大碍,母亲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吓得脸煞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等我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她跟前时,她才一手撑着车辕,一只手擦掉我脸上的尘土,含着满眼的泪水说:“你刚才把妈吓死啦!多亏老天爷有眼,护佑你平安无事。你以后可千万要小心,千万别站在车尾后啊!”
从陡坡段通往沟底的那块地,属于羊肠小路。期间有一节,路特别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路的一边是高高的突兀的土崖,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天堑。每次走过,我似乎都能感觉到天堑里阴风习习;我总担心那里会有怪物出现或突然冒出一条蛇,心里特别害怕。要经过那里时,我总是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才敢战战兢兢地走过。
这样的路,架子车根本无法行走。所以,沟底那块地无法使用粪肥。但父亲总有办法解决问题。他会铲下悬崖上的草以及绿苔,然后沤肥,在挖地时将其深埋,以便增加地墒。
总之,从家里起粪,父亲用大铁掀一掀一掀将粪土装入架子车,到沟地里堆成一堆一堆等待挖地整地使用的粪肥,我们全家人都出动,用三辆架子车,需要十多天的时间才可以完成。
粪肥全部拉完堆放在沟地后,在开始挖地之前,父亲会用铁掀将那些分别间隔八九步远的粪堆再一掀接一掀均匀地散开。这样便于在挖地时,将粪肥深埋于地下,每使个地方都可以保持足够肥力,为种小麦地墒打下良好基础。
二、挖地
每年七月底八月初,我们姐弟妹就跟着父母带着铁掀或撅头下沟挖地。
记得开始学挖地时,我的兴致很高。父亲便手把手教我怎样使用铁掀。他告诉我:挖地时,双手要握紧铁掀把手,保持身体平衡;将铁掀插入土中时,要一只脚踩着掀的顶部慢慢用力,借助身体重量往下压;翻土时,要用腰部的力量,将土块翻转180度,使下层土壤暴露在空气中。我迫不及待地想尝试,于是一边挖地,一边背诵我们课本里学过的农谚:“翻地翻得深,黄土变成金”。父亲看到我兴高采烈的样子,笑着说:“看来你在学校学了不少东西,还懂得地要深翻的道理。不过,不是翻得越深越好,太深了,翻出了生土层的土,反而不利于庄稼生长。沟地通常挖20到30厘米为好,也就是多半掀深,要注意保持均匀的深度,这样才能保证庄稼吸收到更多的水分和养分。”听父亲讲挖地还有那么多讲究,我暗自佩服父亲懂得那么多。
看到我挖得非常起劲的样子,父亲告诉我:“挖地不要用力过猛,用力过猛一会儿就会腰酸背痛。”
果然如父亲所言,没过多久,我的手掌就磨得发红发烫,腿肚子也直打哆嗦,腰几乎直不起来。母亲劝我休息一会儿再干,我硬着头皮继续挖。天黑回家时,我的整个身子像散了架,脚也磨出一个大大的水泡,走路一瘸一拐,父亲便让我坐在架子车里,将我带回家。
记忆最深的是每年暑假挖沟底的坡地。
北方七八月份一般是高温多雨季节。沟底很深,除北面平坡外,其余三面悬崖环绕。置身于沟底密不透风,似乎有一种蒸笼的感觉。由于地远路难行,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一直挖地到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才回家吃饭休息。
下午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口渴。用撅头挖地很费力,汗水很快便浸透了衣衫,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有时,嗓子眼干得像冒烟,用瓶子带去的那点水犹如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我们只能强忍着干渴继续挥动撅头。天快黑时,蚊子会从草丛中倾巢而出,黑压压一片,嗡嗡声不绝于耳。手臂、脖颈、脚踝,凡是没被衣物遮盖的地方,转眼间就鼓起一个个红肿的包,又痒又痛,让人实在难以忍受。
挖地虽然辛苦,但也有不少劳动的快乐。一家人一起干活时有说有笑,尤其是父亲常常给我们讲很多他自己的所见所闻,讲一些古人故事,秦腔剧情,为人处世的道理等,让我们大开眼界;我们姐弟妹几个也各显其能,有时会比赛看谁撅头抡的快,挖的地多;有时会学唱新歌或者学唱秦腔戏段子;有时,会聊到自己的愿望。记得我当时的心愿是能将沟地变成一个大花园,大妹的心愿是沟里能有一股泉水,总之我们无话不说,无所不谈,一家人在一起干活虽苦犹乐。
三、背麦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收小麦是“龙口夺食”。意思是小麦成熟后极易受强对流天气诸如暴雨、大风、冰雹的影响,导致倒伏、霉变或减产。农民需在恶劣天气来临前抢收,如同从龙王(象征风雨)口中抢夺粮食。可见收小麦时间何等仓促紧迫。收平地的小麦尚且不易,收沟地的小麦就更加艰难。
时至今日,我仍然非常清晰地记得从沟底背麦子的情形。父亲将麦捆给我们扎得非常结实,金黄色的麦穗支棱着,戳得后背和脖子直发痒。尽管他每次不让我们背很多,但麦捆越背越沉,尤其是行走在羊肠小路上,沉甸甸的麦落压得人直不起腰,眼睛只能盯着脚尖前那一小块地,一步一步往前挪。有时,汗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但却腾不出手来擦。实在太累了,只能将麦捆靠在土梁上歇歇脚,然后再弯腰负重挪动。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13岁那一年夏收时的一件事。有一天,我们在沟底刚刚割完麦子,天空突然变得乌黑,雷声一阵紧过一阵,眼看大雨就要来临,父亲非常利索地给我和姐姐打好麦捆,让我们俩先走,他将剩余部分全部扛上。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就在我们背着麦捆从沟底刚上到陡坡段拐弯处时,一阵强劲的迎面风卷着铜钱般大小的雨点猛烈地扫了过来,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麦捆连同我一起被大风吹得在陡坡上往后退,眼看就要跌入右边的深坑,父亲突然一只手在后边用力地支撑我的麦捆,同时对我大声说:“秋儿,快靠着前边的土崖(方言读nai)蹲下,等这阵风过去了再走。”我立刻按照父亲的话去做,将麦捆紧贴着半人高的土崖才站稳脚跟。多亏父亲紧随我后,他的鼎力相助才使我幸免于难。
姐姐比我大,她走得比我快。雨大时,她已经转过大弯在高处的土崖下躲雨休息。而我和父亲则停留在大弯处。由于雨势太急太猛,我们都被淋成落汤鸡。我侧脸看了一下和我并排站着的父亲——他的腰几乎被背上如小山般沉重的麦捆压得弯成90度的角,消瘦的肩胛骨处被绳索勒出深深的红红的血印,晒得黝黑而发红的脸颊上,雨水和着汗水往下淌,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就在我看父亲的同时,父亲也抬起右臂肘擦了擦眼睛看着我,然后大声安慰我说:“刚才把你吓坏了吧,现在没事了就好。以后,遇到迎面风太大,就要压低身体重心,或侧身躲避,等风势减弱点再走,要记着安全最重要。”我用力地点点头,眼里溢满了泪水。
雷阵雨过后,我们继续背着麦捆爬陡坡到沟口的平地,将麦捆装入架子车,拉到碾麦场。
此次风雨中背麦的情景,时隔37年之久,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四、变化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的大潮犹如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各个角落,我的家乡也在这场改革的大潮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九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深入,人们的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1990年,在我们生产队,出现了在“鸟儿沟”平坡地段栽种花椒树第一人——她就是我家对门的阳升叔叔。雷叔叔见多识广,有丰富的农业知识和耕作经验,他打破了几十年来人们在沟地广种薄收小麦的传统,率先种植了两亩花椒树,收到了极好的经济效益。在他的带动下,在不到3年的时间里,生产队几乎每家每户都在“鸟儿沟”经营花椒树这种适合于我们当地条件的经济作物,逐渐形成了规模化种植。
在勤劳致富的路上,我的母亲也不甘落后。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善于接受新的事物。1993年,就在我父亲病世后的第三年,她也从邻县韩城购买了300多棵椒树苗,将我家“鸟儿沟”的那三块沟坡地全部种植了花椒树,经过几年的辛苦劳作,绿树成荫,果实累累,那里也变成母亲和我们家人辛勤劳作的乐园。虽然种植花椒极为辛苦,但母亲的脸上却常常挂着笑容,心里充满希望和快乐。后来弟弟又经营玻璃油漆店,家庭收入渐渐增多,家庭生活才得以彻底改善。更令人感到喜悦的是,孩子们有更好的条件去县城读书,他们个个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学,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如今的“鸟儿沟”,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在地方政府的支持和推动下,它已经和周围的沟沟壑壑连在一起,变成老百姓巨大的花椒种植园,成为美丽乡村建设中新的风景线。村里到“鸟儿沟”的那段狭窄泥泞的小路早已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水泥大道;沟里的陡坡段也拓宽了不少,可以供摩托车及电动三轮车骑行。
每到暑期收获季节,漫山遍野的花椒树挂满红彤彤的果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椒香味。走进“鸟儿沟”,随处可见喜气洋洋摘花椒的人群,“鸟儿沟”不再像从前那样荒凉寂寞,而是焕发出诱人的活力。
通过销售花椒,村民收入翻了几番,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买了摩托车、小车,甚至有的年轻人开始尝试电商销售,把家乡的花椒销售到全国各地。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如今因小小的花椒而焕发出勃勃生机,成为远近闻名的“花椒之乡”。
光阴似箭,日月飞流,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而今,我已步入花甲之年。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思乡之情常萦回于心,许多往事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鸟儿沟”,想起我的父母在世时辛勤劳作的那些艰难岁月,想起拉粪、挖地、背麦等那些令人终生难忘的情景。
“鸟儿沟”,是我心中最深也最难忘的大沟。它承载着我小时候的记忆与成长轨迹,饱含着我的父母在那里辛勤劳作的心血和汗水,也见证了改革开放几十年来人们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
“鸟儿沟”,我心中永远难忘的“鸟儿沟”!我衷心地祈愿你未来也会成为乡亲们的“聚宝盆”,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收益,让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生活越来越幸福。
2025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