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晨步是我和张镯的必备功课，只要不下雨，我们一起跑到桥头，再折返过来，浑身热乎乎的，顿感轻松。
　　 路上有个伴，就不会觉得无聊，彼此之间有一声没一声应个腔，也是一份惬意，也是生活的一种情调。
　　 张镯是我们村的上门女婿，从他妻子的角度上，他该叫我叔，岁数上，他比我小一轮，但平时交流，我们觉得挺投缘。
　　 前面影影绰绰也有个人影，步履蹒跚，我们很快追上了他，很有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我们的步子放慢下来，跟在他后面慢慢挪步，没有他的允许，不敢超越。
　　 他是早几年退休的王老师，我们都很尊重他。
　　 “王老师，您也练晨步啊？”我先和他打了招呼。
　　 “生命在于运动，连毛主席也说过，‘凡能做到的，都要提倡做体操，打球类。跑跑步，爬山，游泳，打太极拳及各种各色的体育运动。’”王老师说得头头是道。
　　 这话毛主席说过，但什么时候说的，对谁说的，我没有考究，就转移了话题道：“我们也喜欢多散步。”
　　 “是哩，是哩，锻炼锻炼筋骨舒坦些。”张镯也接腔。
　　 王老师和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们都是南水北调移民，我们住村西，他住村东。他一般不背道而驰，今天是个意外，相遇了，我们就不能捷足先登了。王老师当然看出了我们的窘态，笑笑说：“东边那条路在修，我今天改道了。你们岁数小，步子大，不必顾忌我，尽管跑。”
　　 我和张镯感到如释重负，步子又放大了起来。
　　 转眼间，我们就和王老师拉下了一定的距离，说起话来就随便多了，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王老师身上。
　　 “王老师退休有几年了。”张镯说。
　　 “咱们没搬迁时他都已经退了，在丹江河道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
　　 “我上初中时他就两鬓斑白了，他教过我，都说他教学水平不咋的。听说没发表过论文，没得过先进，所以职称上一直徘徊不前。”张镯说。
　　 “原来我和你的看法一样，现在我不这样看，要我说，他的教学方法才是师道。”
　　 “师道？”张镯有些懵。
　　 “他教育学生不是刻意的设计程序，而是因材施教，知行合一，言传身教，寓教于乐。”
　　 说起王老师来，我们有聊不清的话题。王老师也教过我，后来我也入了这一行，和他成了同事。
　　 “你和他共过事，对他你最有发言权，那你说说你对他的看法。”张镯说。
　　 于是我把我对王老师的了解一股脑儿告诉了张镯。
　　 王老师是70年代中期参加工作的，他是个转业军人，他最辉煌的一页是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与嚣张跋扈的苏军对峙过，保卫了国家领土，维护了民族尊严，转业后在生产队当过一年会计，然后进校当了民办教师。
　　 当我开始读初二的时候，自上而下开始重视起教学质量来，我们所有要读初二的学生一共一百多人，都被集中到大操场上参加分班考试。考试科目就语文和数学两科，根据分数高低分快、中、慢班。也就是二一、二二、二三班，我的两科成绩加起来还不及格，所以也就成了三班的座上宾，我们的班主任就是王老师，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被分到三班的同学一个个垂头丧气，我们的自尊心严重受挫，连调皮大王彭岩也耷拉着头说：“要是论摔跤，老子要不把一班、二班那一个个高材生打得满地找牙就不姓彭！”
　　 其实，说我们成绩不好是不科学的，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半日制，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文化课知识不怎么重视，突然之间要成绩，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该去哪个灵山找庙门。
　　 王老师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教室，神态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严峻。他扫视了班里的每一位同学，看着大家萎靡不振的样子，情绪激动起来：“怎么？别人没把我们打爬下，我们自己先把自己打爬下了。都抬起头来，振作点！”
　　 接着，王老师声如洪钟：“很庆幸你们被选拔到三班，也很庆幸我做你们的班主任，争取做个良师益友。咱们这个班，说白了，就是差班。差在哪里，无非是考试成绩不尽人意，让人瞧不起。不过没关系，毛主席不是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毛主席就没有歧视我们，还有哪个人敢再小瞧我们？我教你们语文，说实话，有些字我也认不得，还得查字典。但是文化课知识也不是珠穆朗玛峰高不可攀，毛主席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说实话，一班、二班也不是样样都好，我们总有一方面能够超越他们的。”
　　 本来我们都是带着抵触情绪来到这个班的，经王老师这么一说，心里释然多了。
　　 我们班的情况可想而知，在学校看来是个烂摊子。黑板报的表扬栏里除了偶尔有好人好事点名外，学习标兵、进步很大之类的典型基本没有。
　　 王老师似乎对我们班受没受到表扬不感兴趣，因为他向来没有在班里说过评比栏里的事儿。在学习上，他除了要求同学们多注重课外阅读外，没有过高的要求。他不大讲课，讲了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一班和二班五天一大考三天一小考，我们班从不去凑热闹。说实话，考试参评，我们班除了做分母外，没有别的实际意义。因为要想让我们这些“无可救药”的学生出类拔萃，那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儿。
　　 那时学习资料少，课外阅读的书籍也少，王老师在后面摆了个大桌子，号召学生捐献书籍，互通有无。王老师常说：“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饭可以一日不吃，觉可以一日不睡，书不可以一日不读。’”
　　 毛主席的话在我们心目中就是金石玉言，谁敢违背？谁要背道而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同学们的唾沫星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孤立起来了，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有事可做，同学们惹是生非的就相对少了，连彭岩也变得规矩得多了。
　　 我们的语文课上经常举行活动，王老师经常说：“毛主席说过：‘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们该紧张的时候也要紧张，该活泼的时候也要活泼。咱们语文课的活动就是把你读的书的故事梗概讲一讲，也可以是你摘录的精彩片段，还可以是好词好句，实在想不起来了，唱首歌，扭几下腰也算，也还可以几个人搞组合，我先带个头，抛砖引玉。”
　　 王老师拿出他的笔记本，念起了他抄写的毛主席的文章：‘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王老师读罢，点兵点将让彭岩上阵，后来我才知道彭岩是他找的托儿。同学们迷茫地看了看王老师，又看了看彭岩，心里纳闷，这个平时一读课文就头疼的大头翁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彭岩像模像样走上前台，自报节目：“同学们，我今天给大家讲一个《鲁提害（辖）拳打镇关西》的故事，不足之处，敬请原谅。”
　　 也有同学读过这个故事，知道彭岩读错了，就窃笑。王老师也笑，说：“昨天我还在和其他老师们说起‘鲁提害’，惹得我的同事们取笑了我半天，今天彭岩同学是学我昨天的狼狈样。不过也好，这一下我再也不会读错了。连毛主席都说过：‘人大概是没有不犯错误的，多多少少要犯错误。’”
　　 老师给了彭岩台阶下，彭岩开始眉飞色舞讲起来，讲到激动处，还比划两下子拳脚。
　　 王老师带头鼓掌，并鼓励说：“毛主席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
　　 场子踢开了，跃跃欲试的人越来越多，连平时胆小如鼠的女生也主动登台了。
　　 说实话，我们这个年龄最爱张扬，说白了就是哗众取宠。之所以大家畏手畏脚不愿登台，就是缺乏自信和引渡。如果能突破第一步，到后来就顺理成章了。渐渐地，我们这些“差”班生放开了手脚，开始喜欢起语文课来了。
　　 一日，彭岩到班里宣布：“王老师说，让咱们班的同学把堆在操场上那堆砖搬到院墙下面，这是任务。”
　　 前些日子天下大雨，冲垮了学校一堵围墙，学校请人拉转，砖头暂时放在操场上，给上体育课带来了极大不便，学校就安排我们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学生来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
　　 紧跟着，王老师也走进了教室，郑重地说：“彭岩没说假话，我宣布今天的班主任由彭岩来当。”
　　 “凭什么？”有同学提出了质疑。
　　 王老师风趣地说：“他姓彭，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彭德怀也姓彭，一个彭字掰不开。毛主席就对彭老总做出了高度评价，他说：‘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目光，也就是这一次，彭岩有了一个外号叫“彭小将军”。经王老师一忽悠，彭岩有些飘飘然，马上集中人马，分配任务。一开始有些被动，你挤我抗的，彭岩当机立断，很快将同学们分成两大组，人挨人，你传我，我传他传下去，一边传一边呼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但是，彭岩也有毛病，就是成功地干好一件事后总是沾沾自喜，对同学说话总喜欢带“老子”，为此王老师严肃地批评过他：“毛主席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以后舌头下面再不干净，连毛主席也瞧不起你。”
　　 彭岩的自制力还真强，在以后的日子里，就是同学们逗他，他也没再带过“老子。”我承认，彭岩的组织能力特别强，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他参军了，到了队伍上还当了军官。
　　 别看当年我们这个“差”班，承揽的公益劳动却不少，而且完成得很出色，挖穴栽树、拉土垫路、给花园除草、帮五保老人打柴、改水出渠等等活儿我们都干过，也都是靠彭小将军组织。
　　 我们这批人也还算说得过去，走到社会上有搞大工程的，有开大饭店的，有搞旅游开发的，但没听说过哪个因违法乱纪被专政的。
　　 我不能“一言堂，”一个人说多了反而没意思，就把皮球踢给了张镯。
　　 张镯也不客气，他开始谈起了他眼中的王老师。
　　 王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与学生交流谈笑风生，话语里绵里藏针，很多时候给你来个出人意料的惊喜。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带我们到丹江河道吃西瓜。这一消息也是他的得意门生“马蜂窝”宣布的。同学们欢呼雀跃之后，感到这消息不靠谱，但马蜂窝认真地说：“王老师说西瓜管大家吃饱，但有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保证我们去了丹江河道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尤其是不能到丹江河里洗澡。我保证我能做到不下水，还有谁能做到的请举手。”
　　 齐刷刷地都举起了手，还有的同学信誓旦旦补充道：“谁下水谁是小狗。”
　　 马蜂窝掏出一张纸，标题上写着：谁不去丹江河道洗澡谁不是小狗，下面马蜂窝第一个签上了他的大名：马俊，接着全班同学都签了。
　　 王老师走进教室，看了看名单上的签字，笑了，说：“毛主席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这个纪律就是我们写下的承诺，大家要相互监督。接上级通知，丹江蓄水，水位上高，河道里种瓜的刘大叔种的几十亩西瓜也到了成熟期，急需人力摘掉外运，我们班有幸接了这个任务，进到瓜地里把老农们摘掉的瓜抱到车上就中，西瓜管饱，但不许糟蹋，毛主席说过：‘贪污和浪费是巨大的犯罪！’”
　　 其实，我们这个班也不是尖子班，但自从吃西瓜之后，没有哪一个偷偷摸摸擅自去丹江河道洗澡了。一到夏天，学校为了宣传防溺水，专门设立了黑板报，一天一报道，我们班反面典型没有一个。
　　 转眼我们到了桥头，张镯就也煞住了话头，做出了总结：“其实我觉得王老师教书育人秘诀就是利用了毛主席语录。”
　　 我由衷地感叹：“毛主席语录是万能教科书影响着我们这一代人，也影响着你们这一代人，还会影响着下一代，下下一代人，毛泽东思想永不过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