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阳台拾掇三角梅，手机响了，是岳母打来的视频。按惯例问了身体问心情，岳母说：“四姐七十多了，要买坟，本来摆五桌，后来表兄弟姐妹都送人情过来，所以摆七桌。人情我代你们送了，你们后天过来吃酒就是。”视频边上，伸进一颗白发老妇人的脑袋，笑嘻嘻地：“你们早点过来，一起帮忙。”她们在道坦晒太阳，风吹得四姐白发翻飞，我们唯唯答承：“一定早点来。”
　　 四姐是我妻子的表姐，岳母这边的亲戚。她是个苦命人，第三个儿子还抱在手里，船上传来消息，老公失事了。四姐家靠海十公里，当年全村行船。连她老公在内，在海上失事的家人，共有四个。她爸当年随一帮邻居，一起下洋走海，在海涂上捡海鲜，两条腿陷进沼泽地，怎么也拔不出来，眼看海水慢慢上涨，漫过头顶，无力自救。潮水不断涌上来又退下去，他的帽子被冲走，头发一个多月没剃，在水里像水草一样漫舞，鼻孔还不时冒出个水泡卵卵。待一起走海的村人发现，已于事无补，大家把他抬到高燥处。四姐和亲戚赶到现场，揭开蒙脸旧毛巾，他两眼仍圆睁，见亲人到场，七孔方才淌出血来。
　　 不久，继四姐的弟弟、三姐的丈夫在海上失事后，二姐的丈夫也失在海上。他晚上喝了酒，上甲板撒尿，摇摇欲坠，大浪一作过来，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到海里。大管轮眼望前方，压根没意识已丢了人，依然提速前进。同个船舱喝酒的人，看他迟迟没回来，摇摇晃晃出来寻找，已是半小时后，船都行过几十海浬。那年，二姐才二十九岁。她八点就睡，睡不着就数豆子。渔业是个危险的工种，但世世代代靠海吃海，除了出海打鱼，找不到其他出路。挨家挨户，都有人某一天回不了家。过一段时间，海滩边，会看见凄惨叫魂的家人。
　　 大舅娘今年九十七，天天念叨自己活过头了，儿孙亲戚的岁数都活到自己身上了。别人虽然劝大舅娘别这么作践自己，背后也难免有这样那样说法。最近她大儿睡觉时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作废了，幸亏他妻子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抢回一条命，但一侧手脚动不了啦。他平时烟酒如命，谁劝就红眼睛跟谁急。家里人不让他抽烟，他躲到公共厕所抽，回来一身烟味。问他，说刚才村头看人打扑克，烟味上身。家里多年酿酒，做了在酒缸养着。他踉踉跄跄，磨蹭到缸边，一不小心，就把勺子扔进酒缸，掏出来时，难免带上一些酒，这样还不喝，就浪费了。
　　 岳母说起她的老家人，就容易激动。我妻子见老妈情绪有些波动，有意把话题拐出去，问妈：“四姐丈夫死了四十多年，尸骨无存，怎么办？”岳母说：“听了道士的指引，四姐花一百多块钱，去银店定做一个银人，穿上衣服，以后放骨灰盒里，就算代替四姐夫了。”哦，就像衣冠冢。这个银人，被赋予一定象征意义。我看亲友群里有讨论，银人冷冰冰的，他下世人会吃苦，换成了木头人，感觉温暖一些。即使银人只用一百二十块，木头人要八百块钱，四姐也情愿。她干一辈子，头发都白了，缝鞋帮，剪鞋底，赚些辛苦钱，把三个儿子养大，给他们成家立业，自己两手空空。
　　 大哥宰羊出了名，宰了好多年羊，中风了，手软了，刀子都拿不动，儿子们也不愿继承这行当，宁愿去做生意，去办企业，虽然不见得赚多少钱，但亏空也没办法。四姐就住隔壁，看大哥半辈子宰羊，一进一出程序很熟悉，她老早已生心，想接这个行当，就捏着绒衫针，边织边踱过来，看一眼阿哥，看一眼绒衫：“阿哥，以后我来宰吧？”她手上一直有打不完的绒衫，虽然没人喜欢，但孙儿孙女没能力拒绝。几十年来，阿哥从不正眼看过她，倒不是瞧不起她，只是不好意思，眼睛没处放。他瞟了她一眼：“空讲嘛。全天下，哪有女人宰羊的，不怕笑话吗？你也几十岁的人。”
　　 平时阿哥见妹妹家可怜，也常照料他们。但见她坚持，知道她个性要强，勉强同意让她操刀，答应在边上护她一阵子。四姐宰羊是大事。我正在老家，也赶过去，见证她人生新开端。她把接血盆、内脏盆、屠刀、打气筒、细绳，都摆到道坦，道坦老早硬化，打了水泥坦，年久失修未免龟裂。下坎墙围脚下，裂缝处，冒出几蓬秋海棠来。四姐使的是大哥惯用的无痛宰杀，也就是心脏麻醉法，让羊儿在无痛状态下死亡。她用绳子绑牢羊的脚，使得操作过程中羊只稳定，挽起袖管，在羊的颈部下方下了一刀，切断颈部动脉，羊血大量涌出。羊儿挣扎好一阵子。待它完全失力后，再抬高羊儿后肢，保持血流干净顺畅。盆里滚水倒得满到边沿，热气蒸腾，足有90度左右，她先烫羊头后烫羊身，让羊毛和皮膜大片脱落。到剥皮时，四姐挑开腹部中线皮肤，从两前后肢里侧挑开纵线，尽量不用刀剥，以免损伤皮板。她将羊儿倒挂，剖开颈部肌肉，分离气管食管，再将食管打结。顺手取出内脏，心啊肝啊肺啊气管啊，确保不污染羊肉。她查了一下羊身体，把残毛、血污、瘀斑、伤痕修刮干净，卖相好些。
　　 阿哥见她宰了三五次，都像模像样，便同意让她接班，还把自己进羊的渠道，都交给她。有客户过来买扎羊，也介绍到她这里。阿哥倚在墙角晒太阳，眼皮一揭一揭的，看阿妹都顺利，就睡过去了，时不时漏出一点呼噜声。他平时夜夜睡不着。阿哥几十年操刀，有屠宰证，更新成四妹姓名。检验合格后，在羊肉盖上“兽医验讫”，开出检验合格证。四姐的儿子们，生的都是男孩，男丁兴旺。四姐原来可怜巴巴的，这几年操起宰羊营生，自信许多。大儿子向她借八万，二儿子拿十二万，说会给她利息的，都是刀鹰放个屁，有去无回。钱财汤底来，水底去。弹棉花似的，弹得干干净净。
　　 四姐在酒店摆了七桌酒，酬谢亲戚朋友。仪式隆重。摆在大厅的其他几桌酒，也是白喜事。听说是一个去缅甸放高利贷的人，被黑吃黑，暴尸街头，有妻子，没孩子。亲友去请一个大哥大出面，赔了八十万。尸体带回来难度太大，就在当地山里架起柴火，烧成骨灰带回来。大家认为那八十万不能留给遗妻，没有孩子，她会走的。所以，大吃大喝大手大脚，把八十万花完才放心。
　　 四姐开始存点钱了，但她赚钱的营生很累的，学宰羊后，生意明显好起来，一天最多要宰六只羊，累得头晕眼花，白头发都稀稀拉拉了。平时她会联系客户，到人家羊圈去转转，物色合适的羊，初定明后天要宰的羊。客户一般不会反悔，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不会不三不四。农村人讲信用，信用是立足之本，信用毁了也就没活路可走。四姐眼光独到，这只羊能宰出多少肉，她一眼准。她选择健康羊只，肥瘦适中，早一天断食，保证彻底放血。客户已订货，她把羊肉提前放到冰箱冷冻一小时，这样就能切成薄片，可以切得纸那么薄，放在灯下，都能透过光来。
　　 我看着四姐动手，把鸡蛋清、白胡椒粉、料酒、蚝油、玉米淀粉、食用油等翻拌均匀，加入蚝油调味，如果用来小炒，加一勺生抽。再将一勺玉米淀粉与三勺水，混合成水淀粉，倒入装羊肉的碗中，用筷子搅拌，让羊肉吸收水淀粉。最后加入足够的食用油，翻拌均匀，锁住羊肉中的水分，防止腌制中羊肉干硬。这是腌制羊肉的关键步骤，未加油，羊肉腌制好后发干。腌制时，放入蛋清、料酒、白胡椒。她不喜欢放十三香、小苏打，那会影响羊肉的自然风味。这样腌制出的羊肉，鲜嫩且不失弹性，适合小炒或火锅。其实她更喜欢扎羊，扎羊是她家一大特色，订货的人络绎不绝。我也在等，她扎的羊肉，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四姐宰羊出了名，她宰好多年羊，成百上千只羊，命丧她手上。羊儿血顺着道坦流淌，流成一条线，有时会分岔，流到墙脚边，渗进海棠花根部。海棠花开得灿烂，在微风中摇晃，紫色浓烈得令人目眩。四姐现在双手发抖，手软了，刀子都拿不动，还不能入睡，吃了药，才勉强有睡意。可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幻觉，一排排白花花的羊儿，排着队，从前门进入房间，小蹄子声碎，排着队从后门走出。她吓醒过来，亮了灯，肩了衣服，一夜呆坐到天明，又顺手拖过绒衫针来。听她轻轻念叨，羊儿来了，羊儿来了，下一代更不愿接这行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