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根头发(小说)
一
再相爱的夫妻,也怕两地分居,时间久了,不闹矛盾才怪。
甄巧的丈夫方远去援疆已经是第二年了,头一年,方远按照规定,每年回家探亲一次,虽然经常是假期没用完,就被电话催回去了。平时,两人就人发发微信、打打视频电话,当然,方远是一方父母官,K县的县长,平时忙得午饭都顾不上吃。所以,多数都是甄巧主动联系得多一些。甄巧没有抱怨,她能理解。
五十岁,甄巧退休了。这样,她可以自己安排时间了,儿子读大三,功课忙,不常回家,她可以去方远那小住,陪陪他,烧点上海菜犒劳犒劳他。援疆以后,方远变得又黑又瘦,工作累是一方面,不习惯那里的饮食是关键。他吃不惯牛羊肉,也不太喜欢面食。方远嘴上说“你不要来,我很忙,没空陪你”,但自己去了,方远就像变了个人,每天都乐呵呵的,回到公寓里,跟自己说不完的话,讲工作上的趣事,讲当地的风俗。“男人,就是嘴硬。”甄巧心里这样嗔怪道。
这不,六月底,自己又登上了开往乌鲁木齐飞机,飞四小时后,再换乘大巴,大巴再行驶四个小时,正好赶上天黑到达K县,顺利的话,正好给方远烧一顿晚饭。不过,这次自己属于“突然袭击”,自己的行动计划,一句都没告诉过方远。她从“微看K县”公众号上了解到,K县多个乡镇都在塔里木河西岸,防汛防洪任务艰巨。这段时间,他一直工作在抗洪防汛一线,人很辛苦,经常“杳无音讯”。尽管县委、县政府投入很多物力财力精力,叫方远头疼是,每年还是有地方被淹。他的担子特别重,这次,目的就是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解解压。
本该打个盹休息下,可甄巧睡不着。想到就要见到方远,心情又激动,又有几分忐忑。方远最近和自己联系越来越少,有时电话都不接不回,有时就微信回几个字:“我在忙。”很多男人都是借口忙,从而走上歪路邪路的。忙,能掩饰一切。但她坚信,方远是从政多年的干部,又是“优秀共产党员”,虽然他不是钢,也是血肉之躯,但他不会置自己的前途于不顾。而且,为了取得自己的信任,他还特意配了一把房间的钥匙,交给自己,意思非常明了,甄巧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或者说,自己对老婆没有秘密。想到这,甄巧释然了。
二
飞机飞行一段时间后,遇到了气流,机上广播强调系好安全带。这时,甄巧有些害怕,手心里变得汗津津的。别小看这正常的颠簸,有的飞行事故就是因为气流,导致飞机失去控制。唉,夫妻见一次面不容易,要跨越千山万水不说,还要经历生死考验。所以,自己要珍惜,珍惜每一次相聚。这次,自己要大度一点,可别年纪越大心胸越窄。像上次,虽然后来方远原谅了自己,但自己一直觉得过意不去,甄巧忽然想起年初第一次来看方远的情形。
那本该是久别胜新婚,结果两人大吵一架。在淋浴室,细心的甄巧发现墙角粘着一根金色的长头发。不知道何故,自己立马就炸了。方远解释道:“可能是打扫卫生的石阿姨的头发。”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那一定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头发,石阿姨比自己还大几岁,留着一头短发,更不会染这种头发。“方远,你骗鬼呢!”她发疯了似的又哭又喊。最后,当晚她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家“丑”不可外扬,但方远咽不下心中这口气,再者,方远跟石阿姨熟,人在他乡,方远一直视她为老大姐,石阿姨也多次夸赞方县长“没有架子”。第二天上午,方远见到来打扫卫生的石阿姨,便毫无保留地开始“伸冤”。听后,石阿姨哈哈大笑,先夸了甄巧几句“又年轻了,变得比上次见到更漂亮了”。顺着话茬,她一五一十地解开了“头发之谜”。原来,每次石阿姨打扫完房间,拖布都会放在阳台栏杆处晾晒。洗拖布时,石阿姨几次发现拖布上有长头发。起初,自己也犯疑,她特别留意了一段时间,断定不是自己掉下的头发。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天气出奇的好,无云无风,偏偏石阿姨乘的公交车路上遇到堵车,晚到了方远房间一个多小时。赶紧开工,方远这里做完,还有另外三个外派干部的房间要打扫。到阳台拿拖布时,她听见楼上阳台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喳喳说话,并伴有三三两两的发丝悠悠飘下,恰巧落在拖布上,被自己看了个正着。原来,两个租客女孩早上正站在阳台上,边看风景边把头伸出阳台梳头。这样,说不定哪次拖布就会将女孩掉落的头发带进了方远的淋浴间。“嗨,都怪我大意,洗拖布时没洗干净,”石阿姨率先表示歉意,“我在下面喊过,那两个女孩子,以后不会再站阳台梳头了。”
“嗯,看来居民的素质还有待提高。”听罢,方远点着头,首肯回应石阿姨。“比站在阳台上往下扔烟头的还好些。”甄巧附和道。她也相信了石阿姨的话,如梦初醒,当着石阿姨的面,抱了抱方远的肩,说了句“对不起!”夫妻俩相视一笑,石阿姨见状,比他俩笑得更甜。
三
这次,飞机一落地,甄巧“归”心似箭,她排在第一个走下飞机舷梯。非常顺利,下午四点刚过,她已经轻松打开了方远房间的门,那声“咔哒”她已盼望了好久。
咦,这房间好像没打扫过,门口还放着一只没有扔掉的垃圾袋。茶几上,好像还有一盒打开的药盒,是“头孢克肟胶囊”,方远生病了,在吃抗生素?可能,他忙得忘了收起来。不知什么心理使然,放下自己的皮箱,甄巧还是先拉开了卧室的门。哦,被子都没顾上叠。打开灯,甄巧旅途的疲劳仿佛一扫而光,她瞬间满血复活,顷刻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还是先把方远的床整理下吧。可当她掀起被子,甄巧忽然像触电了般僵在那里。她看见,蓝色的枕巾上,一根银白的头发在灯光下熠熠闪光,特别耀眼,想不看见都来不及了。
拈起这个白头发,甄巧无心收拾下去,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琢磨起来,越琢磨,心情越糟糕。甄巧断定,百分之百不是方远头上掉的,尽管方远曾在电话里说,来K县还不到两年,头发都白了好多。这根头发,柔软纤细,还有些卷曲,拉开足有二十公分。难道方远就喜欢染发的女孩子?还喜欢上了染白头发的女孩子?也怪了,现在,老年人在把白发染黑,年轻人却要把黑发染白,这世道怎么了?叛逆?追求个性、时尚?难道……方远变了?他曾和自己探讨过这个现象呢,怎么自己开始打脸了,还是一个人孤独久了,就容易养成怪癖?如果真是这样,那上次淋浴间的头发,是不是为息事宁人,石阿姨和方远一起在骗自己?只有写小说的人才相信,那两个楼上女孩梳下来的头发正好落在拖布上。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滴雨还砸死过甲壳虫呢?无论如何,方远都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和方远是大学同学,曾因分配问题,两人婚后分居过七年,是久经考验的啊!
正纠结着,甄巧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开门。因为甄巧反锁了,开门人接着就敲起门来。趴猫眼一看,是石阿姨。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按理,她都是上午来打扫卫生。
四
见到甄巧,石阿姨很开心,连说了几个“欢迎!”当然,这里面夹杂着一点小心思,起码,甄巧在的日子,方县长这个房间就不用自己来打扫了,理由是,还他们一个清静的二人世界。他们开心,石阿姨也轻松些。这次,甄巧学聪明了,即使心里不快,也绝不说出“白头发”的事情。她相信自己超强的第六感官,胜过佛眼,能明察秋毫,洞穿一切。如果方远有事,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方县长可忙了!”怕冷场似的,倒是快言快语的石阿姨说开来了,样子像方县长的发言人,“前几天,下了几场暴雨,水排不出去,郊区的几个村都淹了。老百姓都转移到体育馆、县委招待所、学校里,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
“哦,这条新闻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甄巧接着说,当时自己还想,能不能在电视里看到方远。
“县里指示,各村都要排查,一个人都不能落下。”石阿姨又说,“结果在一间就要倒塌的土坯房里,搜到了一位七十多岁独居的老大妈,她陷在齐腰深的水里,紧紧抱着一根木柱子。幸亏被发现了!”
“半夜送过来,实在没地方住了,老人身体比较弱,还拉肚子。方县长便把自己的房间倒了出来。还坚持要这位老人家睡自己的床上,自己硬是在沙发上坚持了几天。”石阿姨对事情经过非常清楚,“那天,方县长忘带钥匙了,打电话叫我来开门。”
“哦,哦,是这样,是这样……”甄巧被石阿姨的讲述吸引住了。
“我早上过来一次,这时候再过来一次,是方县长布置的任务,看看老人的情况,一日三餐、吃药什么的,志愿者有没有按时派送。他说,他没空,现在大家都比较忙乱,让我帮忙照应着点。”石阿姨停顿下,又接着说,“老人这两天血压高,中午被志愿者送医院去了,要住院检查治疗。我来是要彻底将房间打扫一下,开窗通通风,晚上好叫方县长睡个好觉。这些天,真是难为他了。”
石阿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一见到甄巧,自己一股脑将方县长的近况仔仔细细都向她作了“汇报”。也许是自己脑海里又浮现出上次甄巧来探望方远的场面了吧,她真心希望甄巧真正理解方远,免得两人再闹误会。石阿姨没想到的是,“老大妈”三个字像强心剂,就足以叫甄巧激动起来了,她的耳边突然响起程琳的歌声:“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那,那方远今天能正常下班吗?”甄巧问石阿姨,她此刻把石阿姨当成了方远的领导。
“这段时间汛情严重,估计他下班后又得开会。哦,对了,你打他电话,他还不知道你来了吧。”石阿姨一边整理房间,一边提醒甄巧。
“哦,看我这脑子,我先给他发个微信,别影响他开会。”这时,甄巧才想起,自己还没告诉过方远自己来K县的事情。她第一次觉得,打几个字这么费劲,手竟然有点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