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时光剪影(散文)
眼前的世界,距离从两米多高又转化为一米来高,就是那样突兀。那个开绞车的师傅,已经直不起身姿,脖子向前探着,头又不得不向下低着,眼睛还要看着回柱师傅头上顶班的变化情况。
那个回柱师傅四十六七岁,是老师傅了,可面对每一根铁柱丝毫不能掉以轻心。那里的高度更矮,空间更小,铁柱与铁柱之间也就五十公分,人来回爬也要侧着身子。头上的板皮、笆帘呲牙咧嘴,上面的矸石碎成的小块几乎贴近人的脸,唯恐突然掉下来和他做亲密接触。
开绞车的师傅神情凝重,灯光不时在顶板与伙计之间移动。我说老伙计,你可要小心哪!这里顶板太碎了。旁边一位工友提醒道。没事,没事!只要它不往下漏,碎点没关系。说起来容易,可谁都清楚这个环境的艰苦。那个年轻的班长从采面的上方猫腰过来,警觉地打量着头顶,又看看周围状况,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回柱子的他,抡起铁锤,使尽全力去打平衡铁梁的扁平销,当当当,当当当,悦耳的脆响一次次进入耳骨。如果不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可能有人还真以为是哪位音乐大师在调试自己的乐器呢。那富有乐感的节奏,让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倍感沉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原来 如此狭窄的地方,让他几乎是趴在地面上,一手扶着柱子的锁套,一手探过去,举着锤子往上打,根本使不上大劲。所以在上千米的地下才会产生参加打击音乐会的错觉。一下,两下……谁也不清楚究竟凿了多少下。当啷一声,倔强的铁销子终于弹飞出去,可这位回柱师傅也直接累趴下。
那位开绞车的师傅一看自己的老搭档累成这样,赶紧把手一挥,对着班长叫道,小张,你来开车,我去掐梁,看把老李累的,成了狗了,爪都抬不起来了。采面上的几个人憋不住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老李缩着往外爬,上面的碎渣突破了笆帘的缝隙掉落下来,溜进了他的脖颈里沿着黝黑的皮肤一路向下。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小家伙抖下去可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他找了一个坐着能直起腰板的地方,脱了衣服,将它们一点点清理出来。没想到头顶嘀嗒下来的水珠落到了脖子上,一阵冰凉,惹得一阵埋怨。
一阵划拉,身上多了多道黑色的手指印,大家一阵哄笑。老杨换过去,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同样的方式,他想用力一击,将梁轴掐开,可这样的空间还是限制得他有劲使不出。一下,两下,梁轴往里退缩,他也绷紧了神经,直到最后一下,嘭的一声,将轴彻底从梁眼中凿出来。梁体的平衡发生变化,上面的矸石木料欢快地下沉,老杨赶紧往后撤,任凭这些家伙肆无忌惮倾泻下来。当这魔幻般的狂欢归于平静的时候,锤头却在梁眼里被钢铁的力量锁死,任凭你使用吃奶的劲,也动摇不了。
梁轴抽出,锤子卡在它的位置上,纹丝不动,平衡遭到破坏,留下来的矸石将梁头和锤头埋个严严实实,只留下半米长的锤把。这家伙还挺难搞的呀?老杨吐着飞到嘴里的石头面子,有些不满。老杨,小心点,安全为主!老李嘻嘻地笑着,老伙计,怎么,那把锤子不愿意和你打交道了吧!人们的目光集中到这里的顶板、铁柱、铁梁和矸石的激流中。时间不长,一切恢复了平静。
在一次次回收铁柱的过程中,类似的情况屡屡发生,由于采面和地质结构的变化,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困难随时摆在煤矿工人面前。当人们把一块块亮晶晶的优质煤块填到炉子里,享受温暖的气息和炉火摇曳浪漫的时候,又有谁会体味到其背后发生的故事和艰辛呢。
一切风平浪静,确定好没有危险,老杨再次爬了进去,老李也扁了身子,小张还有拽柱子的师傅一块加入了清理矸石,找好挂钩子的位置。老杨用放液阀的手柄刀,老李拿了铁锹行不开,换了搞空间太小,最后不得不用手一块一块往外拿。三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此时此刻,不得不匍匐在这里和石块石渣打交道。
扒开笆帘,板皮的阻挡,清理掉纷纷而下的矸石。手套破开了一个小洞,两只手指头偷偷地冒了出来。你往后退,我来!老李接替老杨,让他歇会儿。班长细心观察,并且把清除的矸石用锹一点点往外倒。
由于采面湿度大,这里的矸石面子变得老老实实,一点也没有向空中飞腾的意识,这让大家免受了飞尘之苦。气喘吁吁的老李终于扒出了锤头,把钩子挂在所要回的柱子的锁套上,绳挂住锤头,放液阀手把插进柱子的放液阀内,大伙躲得远远的,一声令下,电钮按动。电机带动滚筒,滚筒卷着钢丝绳,钢丝绳绑的铁钩,一松一紧,再一松一紧,在绞车强大力量的作用下,锤头从梁眼里飞出来撞在铁柱上,当啷一声,震得人心惊肉跳,随之而来,头顶上破碎的顶板轰隆隆掉下来,响声惊天动地。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李、老杨、小张,还有拽住的师傅躲在安全角落,神态安然看着眼前壮观的情景,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轰隆轰,咵喳喳,所有摄人魂魄的声音连在一起,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一道道灯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宝剑,将蒸腾的烟雾劈开,把人的坚毅和勇敢注入其中。持续了十多分钟,顶板的愠怒渐趋平静,矸石渣的细流也没了声息。锤子的位置找到了,梁头和柱顶裸露着乌黑的头向人做着鬼脸。
紧张刺激的场面已经过去,虽然环境依然非常闭塞和狭小,过程轻松得多了。绞车拉动铁柱和钢梁徐徐钻出矸石的世界,带出了板皮和笆帘的残肢断臂。大家的脸上轻松自然,落在脸上的煤尘和矸石的粉渣将人打扮得怪异。把它们抻出来,又矬又窄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将回出的柱子和钢梁戳起来。那个年轻小伙子吃力地抻到外面的一排,用板皮垫好,大家就转移到下一根柱子。没有丝毫的庆祝,在这样的环境里克艰攻难,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就像挑山工攀登新的台阶,诗人和画家发现了赏心悦目的动人风景。
风,在这样的空间里穿梭,由于采面空间狭小,劳动强度大,所有的人难得有片刻休息,处在风口中享受着凉风带来的特殊待遇。刚才还汗水淋淋的大家又经历了风的折磨,这里的风是人工风,潮湿阴凉,阵阵刺入骨髓。此时的人哪?多么期盼诗中描绘的温暖的春风来一次体贴,哪怕就是来一下亲吻也好呀!
大家相互看看对方的鬼脸,没有说一句话,这应该是心灵相通的默契吧!可是,这里的风却晕染了另一种情愫,考验着工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他们并没有抱怨,心里的阳光和燃烧的火焰把他们的精神世界燃烧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老李抹去额间混着煤灰的汗珠,望着梁头与柱顶裸露的乌黑断面,忽然咧嘴笑道:“瞧这架势,倒像是给咱行了个礼。”众人闻言,紧绷的神经在笑声中松解,矿灯的光晕里浮动着劫后余生的温情。
这种工作只属于回收,属于辅助班组的任务。液压柱静静地守护者采面,黝黑的躯体仿佛巨人支撑天地的一根手指。在这坚毅的擎天手指之下,大溜子像一个安静的平躺的巨人,养精蓄锐,迎接着下一班生产工人的到来。
维护人员时而检查大溜子的每一个零件,时而将割煤机的各个部位检验一遍。那个背着家具的维护人员顺着电缆,检查回柱人员用的绞车,低矮的采面让他走起路来别别扭扭,不时有凸出的板皮扎在后腰上疼得呲牙咧嘴。然而,当他看到小张,老李他们在趴着才能进入的场地中战斗的时候,心里涌出了无限感慨。
老杨将锤头从尘埃中拾起,金属的冷冽与掌心的余温形成奇妙共振。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班长用矿灯扫过众人沾满煤尘的脸庞,那些沟壑般的皱纹里,分明跃动着比煤层更炽热的光芒。
千米之上的世界,炉火正将煤炭的千年沉睡化作暖意。而此刻的地底下,这些被煤灰浸透的身影仍在继续书写着未完的壮美篇章——他们用脊梁丈量大地厚度,以掌纹触摸时光褶皱。当历史的长河漫过这些无名者的足迹,那些在黑暗中凿出的光明,终将在人类文明的星空下熠熠生辉,永远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