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那年,我学会了抽烟(散文)
在生产队劳动的第一年,我学会了抽烟。那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成了一个农民。一个人,想学成一门手艺,需要师傅。我学会抽烟,也遇到了师傅。我的烟师傅,比我小两岁,也姓赵,叫二青,按本家辈分,他叫我老叔。
初中没有读完,他就下地干活了,是个年轻的老社员。他的家庭经济条件,在农村,算是上等的,是那种典型的工农户。他父亲是唐山五瓷厂的工人,每月五六十元工资。他和他哥在生产队上班。他的袄兜里,总装有春耕、绿叶牌劣质香烟,一角二分一盒。战斗、嘉宾牌等二角多钱一盒的,也偶尔从兜里掏出。烟酒不分家。二青尊重我,又为人大方,热情好客,在一次给小麦浇冻水的夜间,他循循善诱地引导我尝试了抽烟。
浇冻水是来年小麦丰收的必要环节,生产队当作一件大事来抓。浇冻水的时间一般在十一之后,这时已经很冷了。夜冻昼消,冬灌正好。队里机井少,小麦面积大,生产队安排昼夜浇灌。这天夜间,队长安排二青、我、还有一个水泵手三人一班,去村北那块叫一百六十亩的小麦地浇冻水。水泵手负责抽水,二青我俩看畦。冬夜的麦地,一片神秘。一缕弯月挂在空中,晶亮而密集的星星不时眨着眼睛,黑黝黝的麦地和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阻挡着我远视的目光。一百米外水泵喷出的哗哗的水声,不间断地传送过来,微微打破了冬夜原野的宁静,而流淌在垄沟里的清水,则给麦地划出一道浅浅的银色,和天上投下来的月光、星光连接在一起。冬夜也就暗含着一种生机。
气温早过了零下,一股股寒气,打透了我的棉衣。家里有一件列宁服半身棉大衣,妈妈也让我穿在了身上,但脸颊仍如刀割一般。我在生产队上班还没有几天,更是第一次在夜间给生产队看畦浇麦子。随着抽上来的地下水汩汩地流进麦田,我的心,也有一种被滋润的感觉。漆黑的夜,流动的水,不时发出类似吸吮声音的麦田,都给了我一种新鲜的感觉。这与明年夏季的滚滚麦浪是连在一起的,与新小麦打出面粉蒸出的白花花的馒头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两个分别在垄沟的两边,开关着畦口,扒拉着水源。看畦,是庄稼活中最简单的一种,不需要强劳力,但也要动锹锄土,防止跑水。要让水最大限度地流进麦田。我仍不是太熟练。我遇到问题,就喊二青。他就在那边喊着,告诉我怎么办。我们两个的声音,在冬夜的寒风中传播,在油绿的麦苗上滚动。到了后半夜,睡意、寒意、疲惫之意,合起伙来袭击我的全身。这真正的劳动,并不全是诗意。
“来吧,老叔,咱们抽支烟,提提神儿!”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二青站在我的面前。他左手抽出两支香烟,往自己嘴里塞一支,另一支塞进我嘴里,右手“啪”地一下打开火机。火光在我的眼前闪亮,直到我的嘴边,“点着!”
“不,不,我不会,你抽吧!”我后退了两步,裹了裹大衣,说。
“抽几支就会了,来吧!”他往我跟前靠了靠。
“从来没有抽过,会头晕的!”我在黑暗中摆摆手。
“老叔,我和你说,刚抽头几支,是有点头晕。几支之后就没事了!”他已经把自己的烟点着了。一闪一闪的红光点燃了暗夜。一股烟味飘进我的鼻孔。
“上高中时就有人给我烟,我就没抽。我怕上瘾,戒不掉了!”我说。上高中时,确实有个家庭条件优渥的同学,偷着抽一种叫巨轮牌的香烟。
“上学和下地不一样。上学时,我也没抽。这一下地,没什么意思,提神解闷呗。再说,这大黑介,又冷又睏,抽支烟,解睏去乏暖身子。来吧!”他不厌其烦地劝我,诚实地好像在求我。终于让我难以拒绝,我就接了过来,攥在手中。
“先别往肚里吸,慢慢就适应了。你试试!”他如同推销产品一样充满耐心。
我接受了他的点火。两点红光在夜里一下一下地明灭。我试着往嘴里抽,但并没有往肚里咽,而是把烟吐了出来。口腔和舌头有苦辣味,没有更多的异样反应。但我还是抽了一半,就掐掉,扔在了麦地里。头脑真的不太沉重了,睏意似乎消除了不少,同时,有一丝暖意在周身产生。
二青又点燃一棵,回到了垄沟那边,喊了一句:“老叔,一会我再过来,咱们再点着!”
这是我结束学生生活成为一个农民后的第一支烟,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支烟。点燃这支烟的时候,我心里很矛盾。我冥冥之中觉得,这支烟,联系着我的生活现实,联系着我的命运。我高中毕业了,也算是一个知识青年。以后的路怎么走?抽了第一支,就有第二支,第三支……真的上瘾了,成了一个烟民,能如二青这样,每天花一二角钱买香烟吗,这是否有堕落的嫌疑?更重要的,我以后真的就和二青他们一样,每天泥里水里,摸爬滚打在土地上吗?但又一想,我深知,由于各种原因,参军、上大学、当民办教师、当大队干部等这些农村知识青年可以获得进步的道路,都无法和我连接。我不和二青他们一样,老老实实下地干活,还有什么办法!抽几支烟,又有何妨!
不愿意多想,我的抽烟就开始了。二青又过来劝烟,我没有客气,接了过来,点燃。以后的几天里,二青连续供着我烟。他好像以把烟给我抽而高兴,以我也抽起烟来而高兴。他特别愿意我们在一起下地干活,说笑谈天。
但我不落忍了。又不敢和父母说。就编了个理由,管妈妈要了一角二分钱,到村里小卖部买了一盒春耕,主动献给二青。有来无往,非礼也。
我学会了抽烟,也就对烟产生依赖了。不方便了,就把干透了的葫芦叶子揉碎,用纸卷好,抽上几口。又苦又辣,好一阵咳嗽!
我有点后悔最初接受二青的香烟了,果真让我陷入了两难境地:抽吧,没钱买,家里有旱烟,又怕父母看到;不抽吧,又想。
真正让我坚定抽烟的决心,并巩固抽烟习惯的,是我的父亲。是为了我能够读高中而让我初中复课一年的父亲,是视我的前途和命运如同他自己生命的父亲。
上学、参军、当民办教师没我的机会,我就学木工,想当个手艺人,但试了一个月,找不到章法,放弃了;我又练着学习二胡、横笛等乐器,有机会能让县里看上选去,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但隔壁叔叔大伯,都说我的二胡如同驴鸣,而我的横笛如同猫叫,我也罢手了。我最后的选择是业余文学创作。
很快,县文化馆编辑的《丰润文艺》,有我的相声、快板、对口词和小演唱发表,一篇小演唱作品还被一所学校选中,排演参加市里比赛获奖了。随之,《唐山劳动日报》《冀东文艺》有我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发表。我成了唐山地区重点业余作者。
父亲将我发表的每篇作品都反复看上几遍,微笑着冲我点头,然后把我的作品,讲给母亲。
我当然也有了成就感。但我没有忘记抽烟,我甚至更想烟抽了。但直至现在,父母也仍不知道我与烟有了缘份。
一天,母亲在炕上做营生,父亲在院子里收拾菜园,我坐在屋东墙旁的小柜子上,写着一首歌颂麦收景象的小诗。父亲的旱烟盒就在我眼前不远处。一种香辣的烟味不时飘过来。不知不觉间,我撕下一张烟纸,熟练地卷起了一个“锥子把”。抽了起来。
母亲对烟味是敏感的,她历来不愿父亲抽烟。闻到我呼出的烟味,她抬起头说:“你不会抽,就别抽了,你看你爸,每天抽得咳嗽吐痰!”
这时父亲正好进屋。他看到了我抽烟,也听到了母亲的话。
他搓着手上的泥,看看母亲,看看我,说:“我体会,写东西,抽支烟可以启发灵感,开拓思路,就抽吧!”
母亲似乎赞同父亲的话,不再言语。父亲平时跟我们不大说话,不怒自威。但他的话,我们都认可。
父亲在旧政府工作时,是个文员,写得一手好公文,很得上下赏识。回村当老师后,除去每天给孩子们上课,还给半个村庄的乡亲们写一手好书信,乡亲们无一不夸好。我时常看到的,是他每次写信时,都要卷上几支旱烟桶子。吸烟有害健康,那时没有宣传。他鼓励我抽烟,就是让我写出更好的文章。
这无异于,我在父母面前,获得了抽烟“许可证”。
年少时,思维是天真幼稚的,这让我容易被别人所左右,所诱导,我尝试了抽烟;农村生活,是粗糙潦草的,这让我缺少了约束性,增加了随意性,让我巩固了抽烟;父母对我前途的关心关注,坚定了我抽烟的习惯,使我抽烟的习惯巩固并保存下来。
五十岁的时候,国家大力宣传吸烟有害健康,倡导公共场合严禁吸烟。我下决心,分两次把烟戒掉了。但我仍感谢二青,是他在我刚回到农村下地的时候,在那些寒冷的冬夜,给我带来好多慰藉;我更感谢父母,是他们在我最困惑的时候,给了我成本最低、最真诚的关爱,让我坚定信心地走好人生之路。
(202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