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出了味道(散文)
一
对李贺的诗不算喜欢,偏喜欢这句:“哀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最喜欢这个“老”字,若是把“老”换成“悲”“哭”“泣”,都不如老显得自然而绝美,老得有情感的穿透力,老出一份缠绵而深沉的力量。
品味这个“老”字,多少意趣。
徐娘半老。典故来自梁元帝之妃徐昭佩,她芳龄已过,风韵犹存,岁月不败美人,后来专指有风韵的中年女人。半与老搭配,妙极。若是一个女人到老都能保持徐娘半老的样子,不仅可见她的生活状态是无可挑剔的,还善于保养,懂得修身,修心。
天荒地老。这个成语有震撼力,多用在情人的誓言里。爱一个人爱到天会荒,地会老,那是怎样的痴情,怎样的强烈,怎样的惊心动魄。当然,人是不可能活到天荒地老的,我们只能视为爱情里的醉话,视为一份对爱情的忠贞。退一步而言,如果世间的爱情都能保持到天荒地老,世间就不会有失恋和离婚,也就没有痴男怨女了,那是一种理想的境界,但是人们依然愿意去追求,去憧憬,在追求中感受爱情的美,在憧憬中获得快乐和满足。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孟子倡导的仁爱思想,要做到需要一份崇高的境界,更需宏大的格局。儒家文化倡导的仁爱,永不过时,若是人人有此心,就没有纷争,没有战争,没有杀伐,世间一片安乐,祥和,多么地好。
春秋时期,有一个思想家叫“老子”,这个名字很霸气,也很霸道,当然老子的名字配得上他的思想和才华。如果是现在,这个名字恐怕叫不开吧,从中可见古人的有趣和包容。
怎一个“老”字了得。
家里有十多年前收藏的茶,有岩茶、普洱、红茶、白茶,时间让这些茶脱胎换骨,变成了老茶,曾经的香味和滋味被颠覆。老茶不仅有悠长深沉的香,滋味也更为醇厚,耐品,经泡,十泡八泡香味依然不散,绝了。
酒放了十年以上,就可以称为老酒了。女儿红是老酒里的曼妙佳人,过去绍兴有习俗:生女儿必定在土里埋一瓮酒,待女儿出嫁时便取出待客,所以叫“女儿红”。如一首歌所唱:九九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九九女儿红,酿了一个十八年的梦。歌词又真切又感人。我想象着过去绍兴女子披着红盖头,穿着红嫁衣,在丝竹管弦中,在女儿红的酒香里,坐进花轿里出嫁,真是一幅极为动人的画面。我不会喝酒,但是看父亲喝过老酒,很享受的,父亲只给老酒四个字——非常有味。这是父亲给予老酒的最高赞赏,想来老酒滋味非一般酒可比了。
相对鲜肉而言,腊肉就是老的。鄂南腊肉是熏制的,有烟熏味,可保存大半年而不坏。藏族的琵琶肉保存时间更长,能存放三、四年之久呢。时间,烟火,阳光,盐巴等赋予了腊肉奇妙的香气和味道,腊肉就像老茶,风味独特,令人回味。
可见老,老有了特别的味道。
二
现代的高楼大厦是工业时代的衍生物,缺少韵味。我更喜欢看那些老屋。乌镇的水阁,真是又老又美呀,与水阁相遇,仿佛与江南水乡过去的日子相遇,——木窗下,有清秀的女子在绣花;水阁的台阶下,有羞涩的少妇在浣纱;木门边,有穿着斜襟衣衫的老妪在低头纳鞋垫。这些画面那么生动,让心泛起涟漪,柔情荡漾。在泉州、漳州、厦门,看到那些闽南古厝,我的心就欢喜,我的眼眸就醉了,我的脚步就迈不开。瓦,墙壁,飞檐翘角,都是红色的,红出了一种气势。凝望这些古厝,似凝望到闽南人波澜壮阔的岁月,他们对生活的拼搏与斗志都倾注在那一抹抹红色里。我庆幸我的故乡还保留一些老屋,走在那些青砖黑瓦的老屋间,老屋散发的气息如草木之香,清新着我的心灵。大多数老屋的门都是深锁的,但是记忆却无限敞开,年少的往事,曾经的伙伴,逝去的乡亲好像都从老屋里走出来,让我惊喜着,亲切着。
老屋,老出了风霜,老出了气韵,老出苍凉沉静的美,唤醒了多少人最深切的记忆,最淳朴的情怀。
在民族路曾遇见过一家小店,卖的都是老物件,大到床柜、藤椅、桌椅板凳,小到搪瓷缸、砂锅、热水瓶、镜子,皆被一层岁月的包浆所包裹,旧旧的,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老物件,都曾出现在我年少的家里,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已经年未见,仿佛随着一个时代消逝了,消逝在我们看不见的黑洞里,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外公外婆,以及一种朴素的生活方式。
我在那些老物件之间穿行,如穿行在自己年少的家里,——外婆坐在竹椅上补衣服;外公捧着搪瓷缸坐在藤椅上喝茶;年轻的母亲从砂锅里舀出开水灌进热水瓶里;童年的自己坐在板凳上看小人书。老物件是一个时空的隧道,把我带入了过去,让我目睹了曾经的日子,激活了我心灵深处蕴藏已久的记忆。记忆是我们与这个世界,与现在生活的交集,若是丢失了记忆,我们也就丢失了自己。
小店里的每一个老物件,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镌刻着过去生活的痕迹,以一种云淡风轻的模样凸显了这个时代的动荡与困惑。这些老物件,也许不美,不时尚,不实用,但是却老出了魅力,能满足一部分都市人的怀旧之心。怀旧,不是爱好,而是为了安放一份情感,是为心灵找到它的原乡。没有原乡的心灵会迷茫,会失落。所以老物件有它们存在的必要。
在故宫博物馆,我看到宫殿的摆设,玻璃柜子里搁置的首饰,皆散发着一股扑朔迷离的气息,如飘渺的烟雾般难以抓住。它们凝聚了一个朝代的生活密码,我永远无法打开那些密码。那些老物件对我而言是新奇的,是陌生的,比民族路的老物件更为古老,更为陈旧,老出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价值,是打开清朝的一个个窗口,让我们窥视到那个时代的生活轨迹。无数的轨迹重叠,那个时代的风貌得以清晰闪现。
不仅是故宫的一切陈设,就是故宫本身,都是历史的产物。历史是社会的记忆,一个社会需要历史来支撑前行,从中汲取养分,社会的血脉才能更为畅通,强健。不管是个体的记忆,还是社会的记忆,终点都指向古朴,那是老之精髓,老之风华。
三
人从婴儿到老年是生命自然的过度,老年是人最后的一个阶段,“最后”不代表被社会淘汰,不代表日子就是消沉和颓废,老年也可以活出风采。公公便是如此,他是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将近九十,从年轻时就对易经有兴趣,退休后更是全身心的投入,专心研究,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他经常被请去帮别人看风水。平日里上门找他挑日子的,测生辰八字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除此,他还懂一点医术,会看一点小病小痛,过年时还帮别人写写对联,所以他每天都过得很忙,忙着又快乐着。偶尔闲下来,他就看书,练书法,种点小菜,把退休时光过得饱满丰盈。他活出一种激情昂扬的典范,活出了一股精气神,令人敬重。
从公公身上,我看到“老”不是一个悲观的词,而是老而弥坚,老当益壮,老有所为。只要有不懈的精神追求,有积极乐观的心态,就会从老年回归到青年,甚至少年。所谓青春常驻,不是由年龄来界定,而是心态和意志的决定。
走入大自然,我喜欢关注那些老树。在岩溪高濑村,有一棵树龄几百年的老榕树,树干粗壮,树枝苍劲,树叶纷披,一身风骨,傲然伫立在田野上,守护田园,守护村庄,承接阳光、月光与星星,也承接暴雨、台风与寒霜。在云南茶山,我见到一棵千年的老茶树,它披着蓝天白云,披着悠悠沧桑,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从千年前的光阴里走来,坚挺至今,气定神闲,这是怎样强悍的生命力。九宫山的悬崖上有一棵老松,它的根下没有厚实的泥土,没有广袤的大地,只是依附于两块石头的缝隙间,那里,朔风呼啸,阳光射人,大雪凌冽,可是老松却挨过了百年的光阴,这是一棵老松的传奇。这些老树,以不屈和无畏抵御着自然的恶劣,以洒脱和从容演绎着生命的绝唱,它们是老树,也是年轻的树,因为它们对生存有着炽热的执念,对坎坷有着永不妥协的倔强,对光阴有着不屑一顾的藐视。
枯黄是老的一种形态,荷花经历夏季的灿烂,进入清秋时节,曾经的风华绝代化为片片枯荷,枯黄着,卷曲着,我不觉得那是衰败,反而觉得更添一份成熟和沉静。若是晚秋黄昏,一池枯荷,加上一座古亭,一行大雁,那份意境美便是枯荷赠给秋天的一首清歌,是荡涤俗尘的一缕流泉。黄叶虽没有绿叶的鲜绿,但秋风中飘零的样子却是一种诗性的绽放,是黄叶为秋天的舞蹈。
枯荷与黄叶,枯出了境界,黄出了厚重的生命意蕴。枯黄过后,来年春夏,绿叶又是漫山遍野,荷花又亭亭于荷塘,自然中又是无限生机。花木如此,人也是如此。一代代人老去,又有无数的后人流淌着先人的血液,沿着他们的人生足迹前行,创新,开拓。就像公公,虽然离开了教师岗位,很是不舍,好在小叔子、三个侄女不负公公所期,相继成为教师,以新时代的教学方式,呈现着各自的精彩,延续着公公的梦想,在他们身上,公公看到了年轻的自己,非常欣慰。所以,老既是生命的尾声,也是序幕;是终点,也是起点;是消逝,也是新生。老与新交织,人世间由此生生不息,日新月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