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生活在手磨的旋转里(散文)
一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出自《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大意是说:最坚硬的东西,即使饱受打磨也不会变薄;最纯洁的东西,即使屡遭污染也不会变黑。这是孔子对弟子的教诲,意在告诉弟子们,意志坚定的人不会受环境影响。孔子的一生,不管是遭受他人的轻蔑、嘲弄,还是面对死亡的威胁,仍能固守其志不动摇,虽身处乱世却不肯同流合污,始终坚持自己所追求的“仁”“礼”理想,以身诠释了“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优秀品质。
但我总有一种联系,这句话说的好像就是手磨。生活在农村的人,而且有着一定的年纪,对于手磨是熟知的。手磨和碌碡,我认为是一脉相承的还在生活中运用的石器,只是在其发挥的作用上有着不同。尽管手磨和碌碡都是农业生产和粮食加工中使用的工具,但它们的功能和使用场景有所不同。手磨主要用于磨碎粮食,而碌碡则主要用于平整土地和碾轧谷物。当然,手磨不是碌碡,碌碡也并非手磨。说它们一脉相承,那指的是手磨和碌碡都是石匠在自己精湛的工艺下加工而成的农具,不本质上同根同源。
从手磨诞生之日起,其作用就是磨碎粮食。手磨的身形比较小,不像水磨,驴拉的磨那般大。从字面理解,就是人力劳动的一种工具,以手臂发力而推动磨子转动而磨碎粮食。所以,手磨分上下两个部分,上薄下厚。在我的老家,至今依然有许多农户里还保留着手磨,家里来了至亲,或者重要客人,就要做一顿豆花面来招待。所用的豆花绝对是黄豆浸泡到足够的时间后用手磨磨出来的,否则就吃不出豆花的绵糯与清香。目前,市面上也有着专门卖豆花的早点摊,但那是用打浆机打出来的,自然做出的豆花就缺少了研磨的厚度与深度。虽然有着一定的软糯,但缺乏相应的劲道。
手磨还是荞麦凉粉制作的最佳工具。荞麦,通过手磨的研磨,去掉壳,剩下的均为细碎的颗粒或细粉状,拌上适当的山泉水,让水分完全浸透到荞麦的内部,然后用洗干净的瓶子不停地挤压,通过反复多次,形成粘稠的糊状。有时,也可以把浸泡过水分的荞麦,再次注入手磨中研磨,一样可以得到预设的糊状。好吃的凉粉,也离不开手磨的研磨。这样经过古老工艺做出的凉粉才有这软糯、劲道、滑腻、Q弹的口感。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所以,手磨这种古老的工具,还一直流传,一直在使用。即使机械代替了原始的石器,还有一份怀旧的感情不能抹杀。
二
手磨的一生,似乎也就是农具的功能而已,无需细究什么。但磨而不磷考验的是“坚”字。“坚”字可以理解为坚硬、坚固,但这仅仅是对于物体而言。但我认为,这里的“坚”字,说的应该是手磨的使用者。
手磨的使用必须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像蝴蝶舞蹈那样的持久而不累,还有一点美感。手磨的使用,需要的是一个平稳的旋转,不能过快也不能过慢。过快和过慢都对灌入石磨的粮食,就研磨不出所需的细腻,同时也一点都不省力。这个过程是一个近乎与匀速的转动,就像老司机一样总会在固定的档位里开出近乎匀速的车速。这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心性、耐力和毅力,同时要求极高的双手配合度。手磨的运转是有规律的,就像地球的自转那样,始终保持一个方向,至始至终,从不始乱终弃,随便改变。做到“在物而心不染,处动而神不乱”,往往是因为有原则、有定力,才能在运转中完成既定的工作。
涅而不缁考验的是“白”。莲之所以“出淤泥而不染”,是其叶子和花表面密布蜡质,光滑细腻,有超强的自洁能力。手磨就具有加工“白”这个潜质,灌入手磨中的黄豆粒,不会因叫黄豆而研磨出黄色,也不会因为荞麦的外表灰黑而研磨出灰黑来。粮食在手磨的旋转中,流溢出来的一定是白。做豆花和做豆腐,得到的汁浆一定是白色的。不论是白色豆粒,还是黑色豆粒,在经过手磨研磨而做出的多花或者豆腐一定是洁白的。白色,就会勾引人的味蕾感觉。手磨在旋转的过程中,粮食一定经历的是那在灵魂轮回与生命蜕变中的义无反顾。我们只是看不到这个过程,就像人读书明理,并非一天活读几本书突然就变化了。
手磨就这样在一代代人的生活中旋转着,随着岁月的研磨,自己也在不停地变老,变薄。但依然无法改变的是那份“坚”与“白”,就是这种“坚”与“白”,才成就了手磨的笑容。在春天站立成一树花,在夏天站立成一田麦穗,在秋天站成灿灿的豆粒,在冬天站立于满世界的洁白。手磨不能不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似乎四季在手磨上进行加工。母亲的手总是沿着祖训和后辈的温暖而灌入庄稼,一只手不停地旋转着手磨,不断丰腴着一个家的周而复始的味道。
有时,我总会做梦,梦见村南的溪流里漂浮的荷叶,荷叶举着花朵,花朵拥抱着莲蓬。“世间磨难,皆是砥砺,人间是道场,淤泥生莲花,是一种境界。”手磨在屋子里,在灶台上旋转起来,和着宁静的莲荷有了灵魂的相似。我也想起了小时候的玉米。玉米棒子还未捡拾,饱满的玉米粒里灌满了浆,在等待籽粒的自我夯实。这时,掰几只玉米棒子,去皮,一粒粒的剥下玉米粒,灌进手磨里旋转,从石缝里流出的乳汁一样的玉米糊,拌上些许玉米面粉,捏成团,在蒸笼里蒸熟,倒一碗浆水,蘸着吃,那绝对是难有的美味。玉米的清香飘满屋子,劲道甜腻的浆吧润喉润口,加上浆水的酸爽,那是一种透心的美味。这样的食物,成为丰收前的等待。因为手磨,才在合适的时候,掰下玉米棒子,嫩和老,在手磨的加工下,成为一道美食,一种组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可见,手磨是多么的优秀,可以缔造人间最原始又最优美的美食。融自然精华于食物,合千年传承于味蕾。人虽然辛苦,但艰辛的付出,在手磨的旋转中重造着生命。工具的意义,有时候不易被肯定,一旦没有这样的工具,我们有时候并未想到它的好。手磨无语,默默地干着它的工作,人,有时候并不赞同自己做一个工具,因为往往要被利用的意思,其实,当我们感觉自己还可以被利用,被使用,也是一种价值吧。
豆腐、豆花、凉粉,这些美味,依然在现代人类的生活中演绎着古有的精彩,但缺失了手磨的旋转,那种接近于自然的味道就淡了几分。临溪慕鱼,不如退而结网。在目的与手段之间,有明确的目的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实现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目的将是空幻而不切实际的。离开手磨的旋转而做出的豆腐、豆花、凉粉等终究会少了许多人看好。所以,我每见手磨,就要古董的感觉,越发让我觉得它是一种值得收藏的生活信物。
李白是唐代的文学巨匠,被誉为“诗仙”,在《全唐诗》中,李白的诗歌总数超过千首,而“剑”这个字却频繁地出现了107次。李白对“剑”的钟爱,也使他的诗歌中充满了侠客的英雄气概。这种高频率的出现其实也暗示了他内心深处对剑术的热爱,同时也意味着他的身上并非只有“狂”。他的剑术水平可谓出类拔萃,这不仅是因为他天赋卓越,更是得益于他的师承关系。李白拜裴旻为师,裴旻是唐代剑术高手,被誉为“剑圣”。裴旻不仅在文职领域有着卓越的才华,更是在武艺上有着非凡的造诣。李白在裴旻的指导下,剑术非常精湛,这也使得他在江湖上成为一位令人敬仰的剑客。喝最烈的酒,舞洒脱的剑。剑是工具,成就了剑道,成就了李白的诗歌精神。手磨是农人的剑,手磨改变了生活的状态让生活有了另一种味道,远离的糊口,进入品味的意境。
我自认为,手磨就是这样。旋转固定的弧度,制作最原始的风味。虽说手磨没有“仗剑走天涯”雄姿,但依然在生命里落尽繁华三千年。一直和食物周旋,忠实于人们的口味,剑有锋芒,磨有韧性。
三
记忆有时就是重叠的,此刻我就是这样,手磨旋转,激活了我的光阴。记忆中的天总是多雨多雪的,梅雨又是一下就是十多天。到了冬天,往往会遇到大雪封山,道路自然被雪封存。有时家里面柜里的面吃完了,手磨就毫无保留地冲锋陷阵。磨碎一粒粒庄稼,成为生命延续最灿烂的笑容,石磨之声就是最好听的笑声,我喜欢沉浸在手磨的音乐里。
手磨和碌碡一样,在人类繁衍的过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他们是刚毅与洁身自好的代名词,一直沿着文明的方向散发着光芒。当我认识和使用手磨、碌碡这些石器的时候,那份属于石器的自然中早就剔尽浮华,仅仅保留的那种与生命对诉的意义,它就像一条河,始终滋养着土地。生活的河流源头就是手磨,流淌的是庄稼的乳汁,汇成生活的河流。
我一直以为,为了手磨,我的站在风里,就看夏日夜里升起来的月亮和星星。尤其是月亮,随着年份的不同,总是在麦子成熟的季节里演绎着不同的圆缺。也就记起了儿时的端午,那时家里穷,吃粽子是上学之后从书本里吃的,现实生活中的粽子也是长大之后,在外读书的时候看见过,至于吃,那必须是走上独立的生活路之后才享受到的甜蜜。但我儿时的端午,是与手磨有关。端午节前,总有一块地里的麦子黄了,父亲的镰刀毫不犹豫地挥出,几捆麦子就搬回家了。母亲拿一个背篓,用手在背篓背上把麦穗搓成麦粒,在阳光下晒一晒,就支起手磨开始旋转,那白花花的面粉就从手磨中间流淌出来。然后在地里刨几粒洋芋,一顿洋芋面条就是端午的美餐。这样的经历,我想我站在夏夜的风里,是值得的。别说不会过日子,对于食物的急切就是热爱,于是,我总认为,手磨才是食物之源。
我也是手磨的使用者,从小就在母亲的教导下左右开弓,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保证手磨在我的使用过程里旋转的时长。每逢下雨,母亲总会在头天晚上泡一碗黄豆,睡觉前在灶台上支架好手磨,第二天大清早就开始旋转。我年龄小,就像一只没有长大的好奇猫,对啥事都怀揣梦想与好奇,对手磨,也想着转几圈。母亲很大方,大方到把手磨交到我手里就不见了踪影。我得踩着小凳子站在灶台边,右手握磨柄,顺时针方向旋转手磨,左手拿勺子,从盆子里舀出泡好的豆粒,有节奏地灌进手磨的圆孔里,保持手磨在旋转时始终可以研磨粮食。母亲从不担心我会在手磨上受伤,巴不得帮她减轻劳动。每次灌入磨孔的豆粒不能太多,就五六粒最好,一同灌入的还有适量的水。我年龄小,手磨的旋转十几圈后就感觉到胳膊的酸痛,但那样也不能停下来,不然母亲再次出现时,那盆子里的豆粒会在母亲的瞩目下羞红我的脸。于是我试着用左手旋转手磨,右手灌豆粒,没想到竟然就像水到渠成,我还是为自己的灵巧而感动。这一点上,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和同学一起抓石子,我就是左右开弓者,那些擅长这种游戏的女生都甘拜下风。我们那一带的孩子,抓石子最灵巧,可能他们都是摇过手磨。
或许就是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注定生活的真谛就是勤劳。老人们常说,十指连心。而这里所说的“心”是指一个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以及在劳动过程中动作的协调。这里的“心”指的是在力所能及下做该做的家务,把自己融入家庭,成为家庭的主人。从这方面,我总感觉手指的灵动,早就注定了人类的站立,我们能够及早地自立,和劳动有关,当然少不了手磨的功劳。在210万年前的重庆巫山,龙骨山遗址,从古物里发现,人们开始有了思考和探寻意识,漆黑的夜晚,到底在哪里寻找光亮。这一等就是30万年,山西西侯度的山洞里,燧人氏终于把人类的火光第一次点燃。这一思考,就注定了在未来的时间里会诞生一个词叫“十指连心”,而这一词又与手磨结缘,创造了人类的美食。十指连心最初的意义并非是痛,而是怎样以心驱动手,直立行走,一般认为是成为人的标志,其实,手的使用,更是一个不能忽略的条件。不知那时的人,会不会打一个手磨,但他们一定用心去想这样的事了。手磨,在用心的人手中诞生了,这是多么值得记载的历史。
手磨是纯粹的石器,没有添加丝毫的杂物,经过手磨研磨的粮食是土粪催生的,确确实实的土生土长。当粮食和手磨有机组合在一起,就只能用一个词来说明——自然。利用自然,让自然成为生活的规律,这是人类最初的文明。
手磨的旋转是规则的,没有丝毫的余地,必须遵循一种规律,天地就有了方圆。手磨下的支架,恰巧就是方形的。我为自己经历了这样的生活而回忆,而开心,而幸福。从小就在手磨的方圆中劳动,在手磨的方圆里制作食物。渐渐长大的年龄,也在时代的轮回中学会关注,热爱。历史的,现实的,总有了密密麻麻交织的理由。
我甚至想,我们打字的键盘也是手磨演变而来的。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在脑中旋转着石磨,我想在自己的键盘里敲打出文字的“坚”与“白”。
有的人,生活是在脚步上,要去不断地向前奔波;我的生活样子,一开始就被手磨定型了,要不停地旋转,这种旋转,是轮回,也是方向,在每一个昼夜,每一个四季循环中,我坚守着,找到生活的规律。
原创于2025年6月10日,6月18日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