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我的爷爷(散文)
一
爷爷已离开我们三十七年,对他的音容笑貌有些模糊,但对他的过往又是那样刻骨铭心,以至于每次看到那些垂暮老人,就会情不自禁想起爷爷。
记忆中的爷爷,经常穿一件深蓝色中山装上衣,一条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补丁摞补丁。炎热夏日,他解开扣子,赤裸的上身条条肋骨清晰可见。就是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却用他那结实的肩膀挑起了生活中所有的磨难。
一根被压弯的扁担,配置一对爷爷亲手编制的特大号柠条筐,一根旱烟锅加上旱烟袋,好像是爷爷的标配,他走到哪儿带到哪。闲暇时他挑着筐去拾粪,用来给瓜果施肥,爷爷种出来的瓜果特别大,特别香甜,买的人也很多。那个年代,管这种行为叫投机倒把,爷爷因为这事没少挨打,称杆被折,秤砣被扔,也是习以为常的事!
人们都说爷爷会说话,情商比较高,一直到后来,有关部门对爷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他了。其实这哪是爷爷会说话的问题,明明是爷爷一边说,一边给人家兜里装东西的缘故。
爷爷每天早上挑着他的扁担顶着星星赶路,回来已满天星光。不管啥时候回来,爷爷进门的第一件事都是喊我和妹妹:英、燕,快出来,给你们馒头吃。有时爷爷还会带回大饼或饼干。现在看来这些东西稀松平常,可是在当时,这些东西来之不易。
接下来开始数钱。爷爷数一毛一毛的,我数一分一分的,他数够一块摞起来,我数够一毛摞起来。然后爷爷清点完那“一大片儿”摞起来的钱,然后装烟、点火,每次看爷爷吧嗒吧嗒吸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都会安静地趴在他的膝盖上。当然,有时候有泪珠掉在我的发梢,我装作不知道,只是爷爷有点慌乱,他会匆匆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然后偷瞄我几眼,见我没啥反应,长出一口气。我知道,爷爷又在思念过世的亲人了。
爷爷一共有十一个孩子,不幸的是,其中十个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奶奶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我四岁的时候,因思念成疾早早过世了。据说七个孩子都是在一场瘟疫(天花)里没的。听父亲讲,那时候父亲也传染了瘟疫,被迫和几个得了瘟疫的兄弟流落村头,因为奶奶想保住其他孩子,没有办法,只能舍弃得病的孩子,把他们命数交于天定。
父亲发高烧,实在难受,他爬进泥塘,感觉稀糊糊泥里凉凉的很舒服,就这样他在泥塘里昏昏沉沉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轻松多了,他觉得饿,想吃东西,所以他强撑着身子从泥塘里爬起来,一路摇摇晃晃,半走半爬回到家里。奶奶看到父亲的那一刻,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野兽闯进了院子。她赶紧喊爷爷过来,爷爷拿着家什出来,紧张地瞪着这个“类似于人形的怪物”。当他发现是父亲的时候,爷爷扔掉手里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把父亲紧紧抱在怀里。
父亲回来以后,爷爷奶奶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们每天都盯着门口,希望其他孩子也能早点回来,可是从那以后,孩子们再无活着的消息。
二
瘟疫结束,本以为日子恢复平静,可是没有想到,上天没有垂怜苦命的爷爷奶奶!
那是一个极其寒冷的春天,大队喇叭喊爷爷去接电话,刚出月子的奶奶心头一颤,她有一种不祥之感。她匆匆穿好衣服,还没等把满月的小姑包裹好,只见爷爷脸色苍白地回来了。爷爷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胸口,艰难地开口:九子(大伯的乳名)出事了。蔚县离宣化的路途并不是很遥远,但在那个交通工具匮乏的年代,奶奶和爷爷到达的时候,已是一天以后的事情。看着被冰块围起来的大伯,因疼痛脸已扭曲变形,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呼唤,他都已无法回答。没办法,爷爷只好找宣钢大伯的工友问,但是问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大伯是从钢铁架子上摔下来的。至于怎么摔的,大家的说辞不一,爷爷转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伯咽下最后一口气……
日子在伤痛中艰难度过,爷爷每天白天依旧挑着他的扁担赶集,可每天睡梦中呼唤九子的声音,在深夜中又是那样撕心裂肺。
熬着过的日子也不慢,转眼间姑姑会走了,她蹒跚的脚步,天真的笑声,给这个沉闷已久的家带了些许欢笑,也让爷爷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眼看着满天的乌云有渐退的迹象,可是灾难再一次砸中了爷爷。
是深秋,还是初冬,父亲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屋子里已生了火盆。姑姑迷迷糊糊睡着来,脸色烧得通红,这可吓坏了如履薄冰的奶奶,她双手合十不断祈求上苍放过自己,放过女儿……
爷爷看着奶奶跪在地上无助的样子,他跑步赶去邻村请来了附近小有名气的冯医生。一针打下去,过了一个多小时,姑姑开始发汗退烧了,爷爷看姑姑气色变好,高兴得开始准备酒菜,和冯医生一起庆祝。他们从中午喝到接近黄昏,冯医生才背起他的药箱子准备离开,可当他看见刚才打针剩下的半只药时,又拿起了针管子,对爷爷说,把这半只也给孩子推上吧。爷爷看着此时的姑姑,生机勃勃的样子,感觉这药就是神药,所以他附和着冯医生说:推上,推上,这么好的药扔了怪可惜的!冯医生给姑姑打完针收拾好东西,爷爷送他出门,可是他们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了奶奶凄惨的哀嚎声。爷爷和冯医生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看见姑姑已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奶奶怀里。任冯医生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够救活姑姑!直至多年后,爷爷每次和冯医生喝酒喝到一半时,冯医生都会说:老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啊……爷爷依旧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这都是命,是命……然后又是碰杯声和喝酒声。
奶奶终究扛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从此一病不起。也不知道奶奶卧病在床多少年,只记得她去世那年我不满五岁。从此爷爷更加沉默,叔叔成了他唯一牵挂的人。因为那时父亲已成家,有了我,而叔叔还是单身,所以爷爷特别偏心于叔叔。有啥好吃的都留给叔叔,有啥累活他恨不得自己都干完,也不舍得让叔叔伸手帮忙!
也许娇纵也是一种罪过,爷爷的过度娇惯,让叔叔养成了我行我素的性格。他不太喜欢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他和爷爷商量要去下煤窑。爷爷不让叔叔去,一来是下煤窑太危险,二来爷爷知道叔叔没力气,虽然个子窜起来了,一米八几的大个,但是叔叔从小到大没有干过重活,没有锻炼出劲来。再说煤窑那个活爷爷也舍不得让叔叔去干,太苦,太累。可最终爷爷没有拗过叔叔,叔叔还是去了煤窑,只是背第一趟煤的时候,叔叔就累得吐了血。听他的同伴讲:叔叔蹲下把煤背起来的时候,就吐了一口鲜血,大家看到这种情况都赶紧让他放下,可倔强的叔叔为了不让同伴嘲笑他,再说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的,所以他咬紧牙关,硬生生的把这二百斤煤从井下背到了井上。不过他也累得脸色苍白,大口喘着出气,只是叔叔没有退缩,他选择留在煤窑,还拿他背煤挣来的第一笔钱,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要知道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只是叔叔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次感冒都要咳很久,一直到后来咳出来的都是血……
叔叔住院了,检查结果是“肺痨”。爷爷拿着报告单第一时间跑去邮局,给父亲发了电报:“接电速回。”可是电报如石沉大海,直到叔叔的病情有所好转出院,也没等来父亲那边的消息。
回到家,爷爷还是每天起早贪黑干活,叔叔留在家中,这时的我成了他的跑腿,给他拿东西,偷偷给他买火石,买烟。母亲知道后,把我和叔叔好一顿臭骂。母亲说叔叔肺病不能吃生冷,不能吃辛辣,更不能吸烟,她也让我离叔叔远点,因为肺痨是传染病。至那以后,我和叔叔聊天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我站在外面窗台下踩着小板凳,叔叔坐在大炕上,中间隔一块小小的玻璃,我听他指挥,给他摘青苹果、摘黄瓜、摘西红柿……,慢慢地叔叔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多讲,因为一开口说话,他就使劲咳,一咳就喘不上气。有时候他会咳的喷血,虽然他用手捂住了嘴巴,但是血还是顺着指缝流了出来。看着叔叔难受的样子,我想去喊爷爷,叔叔不让,因为他知道,上次住院的时候,家里积蓄已被掏空,要不然爷爷也不会把最爱的玉石烟锅嘴拿去卖掉。叔叔让我给他拿来手巾,弄上水,把手和脸擦干净,然后他闭着眼睛靠在被褥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无聊的我跑到葡萄架下,捉来一条大青虫,把它放在手背上看它惊慌地爬行,然后再把大青虫放到土里,等它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就在我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了动静,我赶紧站上小板凳,趴在玻璃上向屋里看去,看见叔叔睁开眼睛盯着屋顶发呆,我敲敲玻璃,把大青虫拿给他看,他转过头来,扯扯嘴角对我露出了一抹笑意。万万没想到,叔叔这一笑留给我的是永恒!
三
就在那天傍晚,爷爷从生产队回来,赶紧找人把叔叔再次送去了医院。好像这次住院叔叔只住了七八天。在这七八天里,爷爷连续给父亲发了四五份电报,从接电速归、速归、到一个字回,可是父亲依然没有消息,直至叔叔去世,父亲那边仍然音讯皆无……
记得那是七月份的一个深夜,村子里的狗叫声时起彼伏,伴随而来的是人的吵杂声。我揉揉眼睛,看见姥姥披着衣服下了地,母亲也披衣坐了起来,那时母亲身怀三妹,已到了临盆的时间。紧接着是急切的扣门声,母亲唤我赶快穿衣服,和姥姥作伴去开门,她一边督促我,一边小声嘟囔:估摸着厉害了。姥姥没有搭话,也没有等我,她独自一人走向院子。等我追上来的时候,姥姥已经打开了院门。只记得四五个人抬着门板,本家二爷爷和爷爷站在门口激烈的争吵着。
“抬进来,抬炕上去。”爷爷怒吼着。
“人已经没气了,你知道不?”二爷爷也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聋了,听不见他还在呼噜!”爷爷再次沙哑着怒吼。
“那是你心里想的,他早就断气了。”当二爷爷无情地吼出这句话时,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抬门板的几个本家叔叔,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抬的时候已知叔叔病危,但是他们绝没有想到,叔叔会死在他们肩头。
爷爷看着站在原地的人群,大步走进了院子,可是他还没等走进屋子,又返了出来。再抬眼看看这群人:“死了?不可能,还有气的。”爷爷似问似答,只是再没有那么大声,他嘀咕着再次走进院子,可不大一会儿又返了出来,嘴里反复说着:“不可能死,有气的,有气的。”说着他看了看叔叔胸脯处,又走进了院子。
二爷爷看着爷爷进进出出毫无章法的样子,叹了口气,他指挥人找来几块泥砖放在院门外,把门板放在了泥砖上。当爷爷再次出来的时候,看着躺在门板上的叔叔,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手指哆里哆嗦抚上叔叔的脸,试探着他的鼻息,另一只手紧扣叔叔的脉搏,等待奇迹出现!就在这时,爷爷突然看见了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抓起我的手一把拉过来,他将我的手快速放进叔叔胸口处,“你摸摸,你摸摸,你叔叔是不是还有心跳?还有心跳……”爷爷结结巴巴,满含希望的声音划过夜空,让我心惊肉跳。
我的手被爷爷强压着,抚上叔叔胸口的一刹那,感觉出叔叔是否有心跳,倒是觉得热乎乎的。还没等我说话,二爷爷一把扯开爷爷抓我的那只手,怒骂道:“你疯啦。”与此同时,姥姥以老鹰护小鸡的姿势,把我拉入怀中。爷爷看着空荡荡的手,再看看姥姥怀中胆怯的我,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叔叔脸上……
那一夜,爷爷有没有回屋,我不知道,只记得天刚蒙蒙亮,姥姥让我喊爷爷过来吃点东西。我习惯性地跑去爷爷的屋里,没有人,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去院门口,看见爷爷坐在地上,一只手反复摩擦着叔叔的眼睛,可是叔叔他就是不愿意闭上眼睛,而且睁得特别大。我下意识地躲到爷爷身后,拉了拉爷爷的衣领:“爷爷,姥姥让你去我家吃饭。”
爷爷没有回头,哑着声音道:“你们去吃吧。”得到爷爷的答复,我快速离开。姥姥看我一人回来,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娘仨先吃,我出去看看。”结果可想而知,姥姥也是独自返回。
天光大亮,在人们的劝说下,爷爷松开叔叔的手。他推开好心人的搀扶,仔细帮叔叔整理好头发和衣服,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队的木匠社走去。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躺在门板上入土。
在爷爷一再央求下,木匠社的负责人答应赊给爷爷一口薄皮棺材,爷爷千恩万谢。说来那人也不错,马上着手让人去做。
爷爷从木匠社回来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七月的太阳有多毒辣,苍蝇就有多张狂。看着围绕在叔叔身边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爷爷跳着脚嘶喊:“你前世造了什么孽呀,还是我造了什么孽?为啥会这样?会这样……”
爷爷无助可怜的样子,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可大家又束手无措。突然爷爷想到了什么,他一路小跑着从屋里拿来了一件衣服,在叔叔尸体上空用力挥舞着、拍打着……然而在苍蝇面前,爷爷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随着它们越聚越多,难闻的气味也越来越重。无奈,爷爷只好找来塑料布,用它把叔叔的尸体遮掩起来,再在塑料布上面喷洒大量的16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