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爷爷的草鞋(散文)
升洲村的早晨总是透着一股子长江边的潮气,哪怕三伏天,江风一吹还是凉飕飕的。夜里露水重,第二天一早,家门口的青石板准被洇得湿漉漉。
天还没透亮,爷爷就窸窸窣窣起床了。墙角那竹簸箕一拿起来就“吱呀吱呀”地叫唤,我一听就知道,爷爷又要去隔壁队割稻草了。我眯着眼睛打哈欠,踩着露水跟在他后头。老远就瞧见爷爷弓着背,在稻田里挑挑拣拣,专挑秆子壮实、谷穗饱满的下手。清晨的雾气浓得很,把爷爷的背影都染成白蒙蒙的一团。镰刀割稻草“嚓嚓”的动静,跟堂屋挂着的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清洗稻草得去江边的石板滩。爷爷把稻草往江水里一扔,冷不丁就惊跑几条小鱼小虾。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草叶子上来回搓,指甲缝里搓出黄乎乎的汁水,眨眼就被江水冲走了,只留下稻草特有的清香味。“震宇,你记着,编绳子就得用头茬稻草,结实着呢!”爷爷边说边用竹篾把洗干净的稻草扎成小捆,“啪啪”的声响,跟过年放摔炮似的。
院里角落支着两条长木凳,那就是爷爷的“晒场”。他隔一会儿就跑去翻翻草捆,生怕哪根稻草没晒透。数草叶的时候,爷爷还得往指尖吐口唾沫,那宝贝似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数钱呢!等稻草晒得干透,一捏就“咔咔”响,爷爷就掏出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咔嚓咔嚓”给稻草修枝剪叶。剪刀声混着树上的蝉鸣,成了夏天午后最热闹的背景音乐。
要说最有意思的,还得是搓草绳。爷爷把木棍往青石板上一杵,双手来回倒腾稻草,干草叶子摩擦的“沙沙”声,闻着还带着股清甜。我蹲在旁边看得入神,就盼着赶紧搓出根又长又结实的草绳,好去捆柴火、晾衣裳。一条金黄的草绳终于慢慢拧成了。爷爷手腕翻转的弧度特别好看,没点手上的功夫还真不行。草绳在他翻飞的手掌里越来越长,最后被他全拖进厨房,扔进冒热气的铁锅里。柴火洞里“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草绳在沸水里一会儿舒展、一会儿闭合,像一条条金黄的游龙,升起的水汽把爷爷的老花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
晚饭后的后院很温馨。奶奶靠在摇椅上摇着蒲扇,爷爷这时把竹匾放在膝盖上,开始编草鞋。夕阳下,爷爷的手指在绳间穿来穿去,像老戏台上翻飞的水袖。“震宇看好了,这叫‘十字结’,鞋底得打得密,才不会硌脚。”
我总喜欢蹲在旁边学,觉得编草鞋挺好玩的。我笨拙的手指被草绳磨得通红,爷爷看见就会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镜片的空当,往我手里塞块麦芽糖。“别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混着麦芽糖的甜香,让我一下子忘了手指的疼。有时候晚上月亮很亮,我们就把竹匾搬到院中的柿子树下,编好的草鞋摆在石墩上,像一只只等着启航的金黄小船。
清晨四五点钟,露水总往爷爷的草鞋上落,细碎的水珠沾在草鞋缝里,像谁撒了一把碎钻,亮晶晶的。小夹江坝上的泥土还带着夜晚的凉意,爷爷的草鞋已经踩了上去,“噗嗤噗嗤”地响着,那深浅不一的脚印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像是大地写给天空的美丽诗行。
小夹江两边的鹅卵石早就被江水打磨得圆溜溜的,爷爷钓鱼的时候,草鞋与石头之间碰撞出“踢踏踢踏”的节奏,那声音就像是大清早的谁在坝上跳“踢踏舞”。当鱼线猛地绷紧时,爷爷腰间的鱼篓就会随着动作摇晃这,草鞋那“踢踏踢踏”的声音倒是更加欢悦了,惊起的河蜉就如同碎金般在晨光里飞来飞去。当鱼篓装满时,爷爷便开始洗鱼,只见爷爷蹲在被江水泡过的青石板上,江水漫过了草鞋,中间的缝隙倒是成了小鱼的游乐园,几尾银白色的身影欢快地来回穿梭。“震宇你看,这鞋是活的呢,住着整条江的灵气。”看着来喊爷爷吃饭的我,他眼角的皱纹笑成了涟漪。
蝉鸣最盛的酷暑天,浅水区里面始终漂浮着爷爷的草鞋,只见那些金黄色的草叶在碧波上不断地舒展着,倒像是几片刚从荷塘摘下的荷叶。抱着葫芦瓢的我呆呆地缩在岸边,当江水漫过脚踝时都忍不住瑟瑟发抖,因为我不会游泳,我怕水里的水怪将我拖进江中。爷爷缓慢地蹲下身,那粗糙的手指倒是很灵巧地将草鞋就系在了我手腕上,草绳摩挲着我的皮肤,有点痒。“震宇,你拽着爷爷的鞋,就像牵着爷爷的手,江水再凶也不会害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能在石板上自由自在地踩水了,因为这块石板的确很大,不至于在踩水时滚到江中。
不知不觉中爷爷头顶仅剩下的几缕黑丝也都变白了。鞋架上爸爸新买的几双大皮鞋泛着油亮的光泽,整齐得就像是列队的士兵。可爷爷总是喜欢把草鞋放在院中的石墩上晾晒,说皮鞋很金贵得供着,哪有草鞋方便,能随脚撒欢。每次只要一穿鞋,爷爷的脚趾总要先在鞋里轻轻蜷起,就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重逢时的拥抱。有那么一回我撞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用浆糊在修补鞋底,皱纹密布的额头几乎就要贴到鞋帮了,堂屋里那昏黄的煤油灯光在他头顶不断摇晃,恍惚间,仿佛他修补的并不是一双草鞋,而是我那些渐渐褪色的童年。
爷爷走了,他走后的那最后一双草鞋被我用红绸子包好,供在了衣柜的最深处,可那毕竟是一双草鞋,没多久也就散架了。我扑通跪在爷爷坟前,把那双破得不成样子的旧草鞋摆在坟头。火苗“噼里啪啦”往上窜,很快就把鞋面鞋底烧得焦黑,那股子糊味混着青草香,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眼眶发酸。
去年回升洲村,看见二爷家小孙子光着脚丫在晒谷场疯跑,脚后跟磨得通红通红的,看着都揪心。夜里月亮爬上屋檐,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照着爷爷以前的样子编草鞋。谁知道稻草边儿跟小刀片似的,没编几下就把手划出血。血珠子渗进草里,那股熟悉的草木腥气,就跟小时候闻见的一个味儿,混着泥土和汗酸,直往心里钻。我笨手笨脚的,一会儿忘了编哪头,一会儿又把绳子缠成死疙瘩,气得我把稻草一扔,再也不想碰了。
后来在街上瞎溜达,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草香味儿。仔细一琢磨,这里头有长江水的腥气、爷爷汗珠子的咸味儿,还有以前煤油灯下的暖烘烘的感觉。抬头一瞧,街边不知啥时候开了家怀旧小店,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叔。我进去东拉西扯聊了几句,其实啥也没买,就是偷偷瞅了瞅货架顶上摆的草鞋。想起爷爷以前说的话,好草鞋穿久了,真会记住脚的形状。就像我们爷孙俩在江边青石板上踩出的脚印,江水再怎么冲,总有些印子,会永远留在心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