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一碗青春(散文)
我在镇第八中学读书时,个子已经长到一米六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半大姑娘也一样。胃口像漏了似的,早晨在学校食堂吃得一大海碗玉米碴子粥,一铁勺子酸菜,上午九点左右课间操,肚子就叽里咕噜嚎,我扒拉一下书包底层,周末在家拿的地瓜干,吃没了。学校门口有一家商店,牌子上写得王老大商店。学生们都在他那买本子,买小食品。麻花了,汽水了,棉花糖了,瓜子等等,家里条件好的学生买烧烤出来的鸡爪,猪蹄吃。我没钱,口挪肚攒的几个子儿,还想买书看。有的学生将买回来的猪蹄,面包,鸡爪儿放在课桌里,肉香面香藏不住,弄得整个教室都飘着香气。馋得我偷偷吞口水,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又急急忙忙拿起在家里带的铝饭盒,朝食堂狂奔。午饭是大米饭,很难见到肉馅饺子,包子。菜最奢侈一点,卷心菜炒几块五花肉。吃不饱,根本吃不饱。明明觉得吃撑了,肚子饱,眼睛没饱。同桌崔小文把一盒饺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喏,吃吧。小饺子,很精致。有鹌鹑蛋大,一个一个的,像机器压出来一样。高矮胖瘦,十分相称。崔小文说,给你吃,我不爱吃。我推辞,无功不受禄。崔小文说,你不吃,我就倒了。倒了干什么?多金贵的饺子?我逢年过节才吃一顿。崔小文说,趁热吃。我也不客气,拿起羹匙,一下一下把饺子舀在嘴里,猪八戒吃人参果,没来得及品一品什么馅儿,一眨眼,饭盒空了。我接连打了三四个饱嗝,说你不信,饱嗝都是饺子的香味。
人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得寸进尺,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改日晌午,我先填了一碗米饭,一勺白菜炖豆腐,眼巴巴的看着崔小文,盼着她将一饭盒饺子,推过三八线,我等啊等,等了很久,也不见崔小文有什么动作。崔小文打开饭盒,津津有味的吃一块寿桃,就是谁过生日,在蛋糕店订得寿桃,发酵后的白面,做成一个桃子的形状。既漂亮,又好吃。崔小文啃了几口,三口,或者五口,我没数清。啪,落在我饭盒里,一只有形有相的桃子上,露出牙齿咬过的痕迹,桃子不像桃子,垂头丧气的卧在盒子内。崔小文说,别客气,吃了。你说说,我吃还是不吃。吃,考虑到崔小文留在寿桃上的口水与牙印。不吃,我舍不得扔了。我深呼吸了几秒钟,用手捏起那个千疮百孔的寿桃风卷残云造进肚子,崔小文捂着嘴在笑,崔小文在笑我?自从崔小文笑过我之后,我不敢吃她的盒饭了。崔小文出于什么心思,我不想猜,我觉得很自卑,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崔小文有一次,主动邀请我到王老大的商店买油笔,我们是同桌,去就去。下课的时候,校园里的蜀葵花,开得如火如荼。崔小文在前边,我在后边。她穿绸缎面料的上衣,黑色筒裤,晃我的眼。
王老大的店里,一股子麻花,白酒味儿。崔小文选了一支油笔,买了四颗大虾糖,塞给我两块,我经不住诱惑,接了大虾糖,剥了皮,刚想怼嘴里,又缩回去了,重新包好糖果纸。大虾糖,也就过年时,父亲在镇里买一斤,素日吃不到大虾糖。两颗大虾糖我揣在贴身衣兜内,周五骑自行车回那回南河屯带回去了,剥了糖纸,大虾糖都化剩不多了。弟吃得很开心,问我怎么不吃,我说,吃过了。
我喜欢去王老大商店,什么不买,站一站也行。王老大商店的橱窗挂着几张男女明星照,柜台上方拉着一根横线,挂着漂亮的明信片。有世界各地的美景,跑车,骏马,美女,靓男。动物,花草树木。那时候,明信片盛行,朋友之间,元旦,春节,或者生日互动,基本是买一张好看的明信片,在背面写上祝福的话语,赠与对方。我囊中羞涩,买明信片,得一点一点攒。明信片不贵,对穷人来说,一分钱掰八瓣花。不拒绝崔小文的盒饭,也是想着少打一份饭菜,省下钱买明信片。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看到别的女同学收到男生的礼物,羡慕,恨自己穷鬼一个。好不容易攒够买明信片的钱,欢天喜地来王老大的商店,发现,我相中的风景明信片卖了。问王老大还有存货吗?王老大摇摇头,没了。我只好求其次,选了一张图片上一片芦苇荡,一轮太阳泊在静静的河流。有了明信片,左思右想,送给谁?崔小文不稀罕明信片,她家好几本明信挂历,在初中三年,我没什么朋友,也没圈子。暗恋过一个人,坐在后排的高某某,他是学校音乐团队的骨干力量,歌唱得一级棒。身边众星捧月,轮不到我插嘴。我习惯默默不语的暗中关注他,高某某是文艺委员,一上音乐课,老师非让他唱一首歌,有时唱两首,音乐老师要是高兴,那节课大家将气氛烘托到爆。你一首,我一首,所有的学生都来一首歌,唱得怎样不重要,主打的是一个氛围。情绪价值拉满,音乐老师刘民安,组织的这支歌舞队,走街串巷演出。赚不少钱呢,八九十年代中期,红极整个小城。高某某跟在他身后三年,中考,高某某听刘民安的安排,报考的沈阳音乐学院,人家也努力,歌唱得好,其它成绩也不差,考上了。我考上了普通高中,这是后话。明信片在书里夹的,不知该写什么,表达爱慕之情,不妥。不表达的话,送明信片又何意?打听到高某某很快过生日,干脆写上对他生日的祝福。我的字体不好,这事儿不好找人代笔。说来也巧,我来王老大店里买一包火柴,母亲叫我买的。见王老大正在桌子上,为人代写书信。想不到王老大的字儿,写得龙飞凤舞,一手好字儿!我灵机一动,莫不让王老大代劳?买完火柴,我磨磨唧唧不走,王老大说,你有什么事儿吗?我腾的脸红了,王叔,我……我想求你,帮我写几个字儿。
王老大一拍胸脯,行啊?写什么?说。
我跑回教室,取来明信片,王老大说,这好办,你想送给谁?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手捏着衣襟,高某某,王老大说,你要送什么祝福?我嗫嚅半天,结结巴巴的说,王叔,您看着写,他快过生日了。
王老大爽朗的笑了,送给明信片,不用扭扭捏捏,我说,能不能替我保密?不告诉任何人。
王叔说,可以,王老大用钢笔,在明信片上大笔一挥,一行祝福的语言,迎刃而生。落款是我的名字,赠高某某同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信片在我手中住了十五天,不,十八天。高某某的生日都过了好久,也没送出去。为什么?高某某生日那天上午,刘民安特意在班级为他举办生日歌舞会,又是瓜子,又是葡萄,苹果,橘子,有又是一个大生日蛋糕。那些追捧高某某的女生,送的不是明信片,而是日记本,毛巾,鲜花,衣服。我的明信片拿不出手,也就悄悄藏匿了。
初三下半年,进入疯狂的复习模式,夹在书里的明信片,也被慢慢遗忘。有一回,语文课代表唐平挨个座位收作文本,我慌忙间一不小心将夹着明信片的语文书,碰落在地,明信片像一枚树叶,飘悠悠落在唐平的脚前,唐平弯腰捡起,一看明信片上的留言,居然热心过头,转手送给后排的高某某。
闹了个大笑话,高某某不但没收,还站起身走过来,扔在我课桌上,张某某,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此刻,全班四十四个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某某让我感到受伤,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对高某某心存幻想。发奋复习功课,将原来在年级三百六十五名,猛得窜到全年级第一百名,待到初三期中考试,我又跃进一大步,整个年级第十名,班级第二名。
我离开镇子到小县城高中读书后,第八中学在清水河岸盖了六层的教学楼,王老大的商店也搬走了,搬在镇政府附近的繁花街道,王老大的老婆得病死了,过了周年,又讨了一个年轻小媳妇过门。
我在本市电视台举办的散文大赛,颁奖现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某某,他唱了一首狼戈的《苹果香》,吃饭的时候,他向几位获奖嘉宾敬酒,我和他聊了几句。有些尴尬,也有些小小的遗憾,据说,高某某混得并不如意。事业一般,离婚了,没再婚。
一碗青春,在你我擦肩而过时,落地破碎,碎了一地的月光。我们终究是不同轨道的两颗流星,偶尔碰撞之后,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