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好一朵牡丹花 (散文)
从“小豆包”的时候,我就喜欢唱歌。都说歌声能纯净心灵,歌声能陶冶情操。我以我自己的经历,觉得还应该再加上一条:歌声,还能培养人的兴趣。歌唱,更能提振人对生活中美的热爱。
那些年,人们一直都管五月份叫“红五月”。可能是因为五月,有大自然的无私赠予,百花齐争艳,姹紫复嫣红。还可能因为五月的第一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五十年代,组织游行庆典的时候,那可是仅次于十一国庆的第二大节日。大自然的红,和劳动节的红,红红相映,珠璧同辉。就把五月份,妆扮成了“红五月”。
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五月,我学会了学校老师教的第一首歌《石榴开花红又红》:“石榴开花红又红,我爱领袖毛泽东。爱学习来爱劳动按捺不住动,要做毛主席的好儿童。”接着就赶上了按捺不住,急着凑热闹的夏天。她挥舞着灵动的画笔,指点江山,把世界都涂上了葱翠的绿色,抹上了五彩斑斓。还请来了天上的仙女,把小姑娘们都打扮成了花蝴蝶一样的小精灵和小天使。
学校组织“红五月”歌咏活动,我们班排练了《布娃娃真美丽》的舞蹈。本来这绝对就是一个小女生的集体舞,可老师却让班长和几个学习好的男生,也参与搭配在其中。她说的那句经典之语,至今也没忘记,“布娃娃不分男和女,女娃男娃都是花。”
正式登场表演的那天,坐我前排的那个女生,简直惊艳了全校。平时梳着的两条长长的辫子,被收拢到了头顶两侧,成了两个对称的发髻。最吸引人舍不得挪开眼眸的是,两个发髻的底座儿,都衬上了一圈儿一朵朵小红绸花,像珍珠排列穿缀在一起的花环。女生不无炫耀地说,“我妈妈说,这是一朵朵小石榴花,花开了,花蒂就长出了石榴,可美啦!”歌儿唱石榴,女孩儿扮石榴,这石榴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呢?真就那么美吗?
夏天快要进入伏的时候,我见到了石榴花的真容。老爸不知道从哪儿搬回来一盆花,说是石榴,木本的,参差错落的枝条上,生长着密密匝匝,油光锃亮,又细又短的叶子。没过几天竟然还打了花骨朵,一周后的那个早晨,第一朵石榴花开啦!哎呀,可真的是名不虚传。是那种单片子瓣儿,长花筒,哦,有点儿像小牵牛花那样的花型。不是说她的颜色“红又红”吗?还真是。这个红,既不是那种妖艳张扬的大红,也不是那种发闷含蓄的深红,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胭脂红。是一种集明丽妩媚为一体,叫人感觉到娇嫩嫩,甜丝丝的红,我从心里喜欢上了石榴花。可惜的是,花是开了,可果却没结出果来。邻居看了,说这株石榴树是公的,不是那种会结果的品种。石榴树也分雌与雄?也不知道对不对,不过这总归叫我能够稍许释怀,不那么遗憾了。
那个时候,电视机还没普及呢!千家万户都是收音机当家。那天,我又听广播电台播送了一支好听的歌,《好一朵茉莉花》,听着真的是耳脑一新。歌的曲调委婉细腻,旋律轻快舒展,完全不同于北方人那种质朴激越的高喉大嗓。可若是再具体说说感觉,我也只能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儿倒不出来了。也难怪,那时候,哪有机会跑江南的天堂苏杭去体味一番哪!长到十几岁,我的审美感觉也与日俱升了。那好一朵茉莉花,分明就是淮扬、越沪,吴侬软语的江南戏里,昵昵侬侬,柔美清丽的甜丝丝的味儿。
我学会了这支唱茉莉的歌,也惦心上了茉莉花。可当我真的淘腾到了茉莉花时,却不禁有点儿小失所望了。不大的小白花,是挺雅的,可怎么看,也看不出美呀!也可能是有一失,必有一绝吧,那茉莉花的浓香却是彻彻底底征服了我。除了春夏之交,哈尔滨满大街那醉满全城的丁香花,能与茉莉有得一比之外,怕是众香国里,还没见有谁能蔽得了她那钻心入脾的沁腹馨香。
改革开放之后,哈尔滨有了专门卖花的花卉市场,我几乎每周都会去转一圈儿。啊,原来这茉莉花也有重瓣儿的呀!就赶紧买了一盆回来。夏日的傍晚,本来应该是茉莉最乐于释放浓郁芬芳的时候,可这一盆却是怪怪的,索然无味,凑到跟前深闻细品,还是啥味道都没有。我把放到阳台上的那盆和屋里窗台的这一盆,互换作了一个对比,结果那盆单瓣儿的一拿进屋,立马就异香满室了。由此我又知道了,跟会不会结果的石榴一样,这茉莉也有香与不香的说道儿。但我想的是,不管她们香艳与否,门第何家,总不能厚此薄彼,另眼相待,她们可都是大自然派出来,点缀人类生活的小精灵啊!
说起与牡丹花之间的纠集,那更称得上是缘分不浅了。牡丹虽号称天香国色,但东北人多少年也都是,只能闻其声,不得见其面。就如同进了山海关,才能在大冬天见到那绿莹莹的冬小麦一样,牡丹花在出了关的大东北,怕是活不成的。进入冬眠睡一觉,冻地作床,寒天当被,冷得锥骨透心,即便春风已渡山海关,刮得再温暖,再强劲,也是醒不过来的。
我对牡丹的钟情,还真得感谢那两篇古典文学中的名篇,还有蒋大为首唱的《牡丹之歌》,文与歌给我打下的烙印最深。小学还没毕业时,我就把蒲松龄文言文版的《聊斋志异》看了好几遍,后来又淘腾借到了冯梦龙的《三言二拍》。聊斋里的牡丹花仙葛巾和玉版,醒世恒言里爱花如痴,栽了一园子牡丹的灌园叟秋先,使自己始知了牡丹的艳绝,牡丹的情感,还有牡丹的气节。
上了中学,当读到了中唐诗人刘禹锡那首七绝时,对牡丹花更有了心仪神驰的向往。“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贬斥芍药的“妖无格”,嗔怪荷莲的“净少情”,而唯一秀独宠,褒扬牡丹“国色开,乃京城动”,这让我对花之魁首,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脑子里总徘徊着这样的念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能叫牡丹从书画中,立体化地鼓起来,像《画中人》电影里的巧姐那样,得仙人相助,从画里走下来,一睹她的绝代风华呢。
没想到,其后的那一天终于被我遇到了!千禧年去南昌出差,回程票怎么买?我打开了地图。一看有到山东菏泽的车,而菏泽又有一趟直达哈尔滨三棵树的车,于是我脑门子一拍,计上心头,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愿望,一下子就翻到了最上面。那个菏泽,就是“曹州牡丹”的老家呀!她虽是繁盛于明清的后起之秀,但并不亚于隋唐即胜于中原的洛阳牡丹。聊斋里的葛巾,不就是曹州牡丹仙子中的堂堂一姐吗!天赐良机,就是这个主意,一定得去菏泽,见见这与洛阳牡丹东西相望,平分天下,赫赫有名的曹州牡丹!
可能是高兴劲儿冲昏了头,我竟然把节气给忘了!到菏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啦。而牡丹怒放,将生命中最好年华呈现给世界,应该是在暮春谷雨与初夏之交!我也顾不上这些,下了菏泽那当时还很简陋,很落后的火车站台,就打听路人,直奔当地最有名的“曹州牡丹园”而去。
果然,一园子的牡丹,只剩了一片连叶子都不那么绿,失去了活力,萎靡不振的满目萧疏了。尽管兴冲冲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但既来之则安之,咋也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能虚此一行,白来一趟!眼下最需要的是得找明白人,打探出“天香国色”们的仙踪贞迹啊!
失之东隅,获之桑榆,我庆幸自己访到了现实中的“秋翁”。他开口笑谈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阴云密布的心头,若云开日出般灿烂起来。“小伙子,你可真是来对了时候!”我心里画了魂儿,都入了知天命之年,哪还有什么小伙子,是不是眼神儿不济呀!可接下来他的那一番如数家珍讲牡丹的叙说,却叫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地赞佩了。
“你知道吗?这个时候的节气,正是移栽牡丹的最好时机。你没听说过,春来种牡丹,到老不开花?”
“那为啥一开春儿,满花市的地摊儿上,总有不少花贩子吆喝着卖牡丹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都是骗人的!你看着画片儿上的牡丹开的千娇百媚,等买回去一种,就一年再一年地盼,到老也盼不来牡丹花啦!”我洗耳恭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儿,反问道,
“我们家住的是楼房,栽花盆里能开花吗?”
“没问题!牡丹花开得是像大小姐那么美,可却没大小姐那么难伺候!最重要的是,你得保证让她在大冬天睡好了觉!
“哦,你那房子里的温度太高了可不行,她睡不着,就给你发芽长叶了,那你也只能是看青啦!”
他又给我打了一个比方,“这个道理你不懂?女人怀孕要保暖,牡丹冬眠得要寒。零到零下十度之间,她才能睡得好,睡得沉,才能孕育出春天的花来的!噢,你还得注意,低于零下十几度,就冷过了头儿,她会冻死的!”我真是得到了“秋翁”的真传,花了六十块钱,兴冲冲地买了两棵没有叶子只有根儿的牡丹苗……
在两个大号的瓦盆里,种好了牡丹宝宝,就把她们搬进了北面的阳台。我已经估摸好了,北阳台一进寒冬,尽管钢窗封闭的很严实,但夜里的低温,还是能滴水成冰。估计应该能满足牡丹冬眠的条件吧。
春打六九头。我几乎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北阳台看牡丹。哎呀!三月中的那个早晨,我终于眼见着她睡醒啦!原来被修剪的只剩下不足半尺高的几个枝丫上,已经冒出了几个圆鼓鼓的小脑袋,在探头探脑呢!我真是高兴坏了。
几天后,那小脑袋瓜儿上,开始露出了发着暗红色的小芽儿,我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有阳光的吻育啦,就紧忙把她们又搬到了大半天都有充足光照的南阳台。足足睡了有一百天还多的牡丹宝宝,这一醒,可就生机盎然,那长势就是一发不可阻挡了。接下来不几天,退去了暗红色的小叶芽,竟拥着顶着花骨朵亮相啦!一天一个样,日日都膨胀。有别于芍药的圆蕾,那略带桃子般尖头儿的花骨朵,终于咧开嘴儿乐啦!
那个老“秋翁”真的没蒙我,一盆白的,一盆粉的,都开出了国色的真面目!粉牡丹若及笄少女的粉面桃腮那么艳嫩,白牡丹如观音菩萨的袈裟那般圣洁高雅。我像是不识数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啊,两个花盆,竟然开出了二十二朵!
流连在南阳台的两株牡丹花旁,耳边听着蒋大为在电影《红牡丹》里配唱的主题歌,心中吟诵着在《全唐诗》查到的那首,“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晚唐诗人皮日休描写牡丹的诗句,我的心都要醉了。
在北国冰城哈尔滨的室内,我竟然试种成功了牡丹花,这不啻是一个小新闻。有好几户爱花的邻居,都不顾爬楼辛苦,到我家来欣赏牡丹。当我把这一喜讯传给爱花成癖,曾为寻觅五瓣儿丁香,每年都钻出钻入于花丛的,诗文影画俱佳的才子荣群先生后,他大喜过望。竟然从南岗马家沟,倒了两次公交车,挎着长枪短炮来了。咔咔咔,喜不自禁,快门儿频闪,志得意满。不几天又看到他时,发现他桌上电脑的主页,竟然更换上了白牡丹那清纯俏丽的花容倩影。
荣群先生是一个冰心的铁杆儿粉丝。他说,1941年,冰心在给梁实秋的祝寿词中说,“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朋友。”这话真是经典箴言。
歌涤心房,花通人性,牡丹花不仅扮靓了人们的生活,更带给了人们多少正能量满满的启迪呀!
只是,我这个爱歌、爱花,尤喜牡丹的老叟,却对当年侍弄的那两盆牡丹花,抱憾终生了。刚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我离开了她们。因为大洋彼岸,还有一株如她们一样,与我和老伴儿连着心的“牡丹花”。
临行前我把这两株开过好几年的牡丹花,托付给了一个同样爱花护花的朋友。虽然再三交代了她们的脾性,但由于朋友家的条件,冬天供暖热,楼梯间也时常开着窗,我不由地担心起来。果然,后来的微信中,我获悉了她们的近况。搬走的翌年,两株就只开了一朵花,再一年,长疯了的枝叶,让她们都患上了神经衰弱,冬天再也没有入睡,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唉——可爱的牡丹花,可怜的“真国色”!曾几何时,只要一在全民K歌的平台上,随着那熟悉的旋律唱起,“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冰封大地的时候,你正蕴育着生机一片。春风吹来的时候,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我的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和隐憾。深深地怀念你,那一直都绽放于心中,须臾不曾离开过的,好一朵牡丹花。
2025年6月19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