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石榴花开(散文)
石榴花开了,红得像血,又像火,在五月的阳光下灼灼地烧着。我租住的小区石榴树很多,花也开得正艳。我每每走过那些石榴树,总不免驻足片刻,看着那些娇艳的花瓣,想象着它如何从青绿的萼片中挣出,如何一日日膨胀。终于在某一个清晨“啪”地绽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蕊。会让我情不自禁想起,我邻居燕子家的那株石榴树。
燕子家的那株石榴树是她母亲种下的。那年,我家初来承德,只记得那天我去前院燕子家找她玩,刚一进院,只见她母亲正弓着腰,在院子里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将一株细弱的树苗放进去,然后填土、浇水。清楚地记得她的手很粗糙,指节突出,像老树的瘤。我问她,为何要种石榴?她只说:“好看。”
后来我从燕子嘴里得知她母亲精神不好,她爸早逝。因此家里生活的重任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的一生,仿佛都在沉默中度过。早晨起来做饭,然后下地,中午回来热一热剩饭,又下地,直到天黑。她从不和邻居交往,她的眼里仿佛也只有她和燕子。每次我去她家,她也不和我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株石榴树发呆。有时她也会来燕子我俩呆的房间,拿一些她下地干活时摘的酸枣、山杏,或给我抓一把她炒的黄豆。
燕子和我说,她家最好的菜就是盐黄豆了。平时她家舍不得买黄豆,只有她妈卖了粮食有了多余的钱才会买回二斤。那时我家也不富裕,我理解燕子说的盐黄豆那个菜,黄豆炒熟之后,切点葱花拌上一些酱油加一把盐面。然后,把炒好的黄豆趁热放进去,用大碗一扣来回晃几下,让黄豆均匀地沾上咸味,闷几分钟打开就能吃了。我们一家也很少吃,只有奶奶经常吃独食。她妈话很少,即使偶尔开口和我说话,也不过是问我:“吃饭了吗?”或是“进屋吧,燕子在呢。”之类。
有时燕子妈给我的黄豆我舍不得吃,手里攥着拿给奶奶。奶奶一边吃着黄豆会一边抹眼泪。奶奶说:“孤儿寡母的也真够可怜的!”说完,她会指使父亲去燕子家,看看她家里的大炉灶好不好烧?看看她家的煤球够不够用?有时赶上我家新买一些大米白面,奶奶会让母亲把家里的白面和大米给装一些。有时家里包了饺子,奶奶会亲自端着去她家。
石榴树长得很慢,一年也没见蹿多高。我每次去燕子家,常常看见她妈在树旁忙碌,修枝、施肥、松土。她的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一株植物,而是一个婴儿。而且每次给树浇水,她妈都会挑着两个水桶去滦河套挑。燕子说,她妈说了,只有河水浇的石榴树,石榴才会结得好。家里的自来水有漂白粉,对石榴树不好。
石榴树三年的头上开花了,那年我和燕子同时考上县里的中学。开学的前几天,天气闷热得让人流汗,奶奶和母亲去了市里,说是给我买一些生活用品。我去燕子家找燕子玩,她母亲正站在石榴树下,她看见我来,在树下站了很久,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折了两枝半开的花,插在我和燕子的头上。“戴着吧,好看!”
燕子说去河套玩,我就和她一起去了滦河套,一起下河蹚水玩,结果我的石榴花一下掉进水里,而且越飘越远,我急忙顾不得许多去追,燕子也跟在我身后喊着追。谁知河中央的水很深,我一下站立不稳就栽进河里,我用力扑腾着,燕子用手拽我也被河水冲出去老远。我连喝了几口水,眼看就要被水冲走。燕子妈那天来滦河套挑水,见此情景,急忙跳进河里,不带犹豫地扑向我,她用力拽住我往岸边拉,废了很大劲才把我拉上岸。然后她又下河去救燕子。可是燕子已经飘出去很远了,燕子妈急得哭喊着,扑腾着水,往河中心走。几次被水冲倒。这时老叔赶来了,他快速地扎进河里游向燕子,把燕子救了上来。那天由于燕子被水呛了肺,被送进了医院。我去医院看燕子,正听见苏醒过来的燕子对着她妈发火:“你为啥不先救我?你还是我妈吗?”燕子她妈低着头蹲在地上,半天说了句:“为啥?你说为啥?正因为你是我闺女!我才不能因为先去救你,就不顾叶子死活!”那天,那是我认识燕子以来,听她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中学时离家远了,一开始我和燕子都住校,半月才能回一次。每次回来,我都会去燕子家先去看她妈。每次去,都会看见那棵石榴树又高了些。她母亲依然寡言,只是在我离开她时,总不忘折一枝石榴花给我。
后来我和燕子都不再住校,我每天骑着我父亲的自行车戴着燕子上下学。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看见燕子她母亲坐在石榴树下歇息。身上衣服后背都是白色的汗渍,回家听我母亲说,自从燕子上中学了,需要钱了,她妈每天都和我母亲一起去工地干三份工。
大学时,我和燕子同时考到了省医学院。那时,燕子家的石榴树已经高过院墙,花期时,远远就能看见一团红云浮在墙头。那时候我习惯给家里写信,刚开始燕子也会学着给她妈写。她妈呢,也会给燕子回信,字迹歪歪扭扭,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末了总不忘提一句“石榴花开了”或是“石榴结果了”。没过多久燕子谈了一个男朋友,变得格外忙碌,以后干脆也不再给她妈回信,她嫌麻烦,总觉得来日方长。
大学毕业后,我回了承德进了一家三甲医院工作,而燕子和男友去了南昌。有时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而我呢,初进医院有些不适应医院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也很少再去燕子家,偶尔就是去一次也是匆忙问候一下就急忙走。赶上每年石榴结满果,果实饱满的时候,燕子妈会来医院给我送石榴,每次给我送石榴,我问起燕子,她都会来说燕子工作忙,有很久都没给她打电话了。但她已经挑选出一些个大的饱满的石榴给燕子邮去了……
一天,我上晚班,急诊室送来一个急诊,是燕子妈。邻居说她妈不知怎么摔了一跤,我赶到急诊室,只见燕子妈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窗外是一株石榴树,花开得正好。她母亲看看我,又看看花,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三天后,燕子妈去世了。而燕子赶回来时,她妈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那天她家的那棵石榴花开始凋谢,花瓣一片片落下来,落满了她家的窗台。
我和燕子一起收拾她妈的遗物时,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满了那些年,燕子寄给她的信,仅有的七封信。每封信后,她都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吾儿某年某月寄”。然后,小心翼翼地保存在盒子里……
燕子妈出殡那天,我学着燕子妈的样子,折下一枝石榴花,放在她的照片前。而燕子妈走后,燕子突然决定留在承德没再回去。她说她现在才明白,她母亲种下的不只是一棵树,而是一团永远不灭的火,在每一个五月准时燃烧,提醒她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花瓣落在泥土上,无声无息。我想,燕子她妈的一生,大概就像这石榴花,开时轰轰烈烈,落时悄无声息。而我能做的,不过是记住那一抹红色,在每一个花开的季节。
如今这个季节,石榴花又开了。燕子妈,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