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在《文选》卷29选编了七首诗，其中的《与苏武三首》，他给出的作者是李少卿；后面的《诗四首》，他给出的作者是苏子卿。李少卿是李陵，而苏子卿是现在相对更有名气的苏武。现在一般认为这七首诗极大概率不是他们写的，只是不能确定是有人冒名写了这些诗，还是看到这些诗的人把这些内容比较伤感的诗列在了他们名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表明这么做的人，在内心深处是对他们很尊崇的。
　　 李陵被我们知道，主要是司马迁。这位很有激情的史学家，由于替李陵的辩解而被汉武帝宫刑后，在“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的日子里，完成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他在《李将军列传》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位比他小十一岁的李广孙子李陵。说他“善射，爱士卒”。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在与匈奴的战争中，深入敌后，在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前“连斗八日”，最终在“食乏而救兵不到”后投降了匈奴。他的五千战士，只有四百余人逃了回来。司马迁在记载中说是单于“以其女妻陵而贵之”的事被汉武帝知道后，“族陵母、妻、子”。当然，由于司马迁死得早，在他的《史记》中没有苏武的记载。而李陵的记载，也没有《汉书》详细。班固在《汉书》的《李广苏建传》中，说李陵向汉武帝要求带五千步兵出击匈奴，汉武帝同意了，让曾任伏波将军的“路博德将兵半道迎陵军”。路博德“羞为陵后距”，他上书武帝要求改变出兵线路，结果武帝怀疑是李陵胆怯不敢出兵才“教博德上书”。那么在班固看来，汉武帝的这个看法是造成后来李陵悲剧的一个因素。当然班固也说了在与匈奴战斗中，李陵为鼓舞士气斩杀军中妇女的事。还说了在李陵快冲出重围时，“军候管敢”由于和“校尉”的矛盾而“亡降匈奴”，说了李陵军中实情，致使本来准备退军的单于向李陵军发起了进攻。李陵和韩延年带着十几个战士被“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李陵投降匈奴一年多后，武帝让“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结果无所得。公孙敖告诉武帝说：“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这样，本来猜忌心就已经很重的武帝便“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这里的“弟”在《史记》中没有，应该是班固笔误。李陵是李当户遗腹子，他应该没有弟弟。不过，班固也记载了司马迁给李陵的辩护词：“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蓄)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蹂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非常具有司马迁特色的说法！从这说法也可看出他受刑时，无人替他说话的个性原因。李陵在知道全家被杀后，问汉使者为何杀他全家，汉使者把武帝听到的传闻告诉了他。李陵这才知道是另一降将李绪的作为被误传成了自己，他“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这是非常具有汉人风范的事。李陵爷爷李广，在老家被一个喝醉酒的霸陵尉教训了几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复出后，立刻征调他到军中，借故杀了他。而他的叔叔李敢在知道大将军卫青没有替自己父亲说话时，直接打伤了卫青。卫青没有报复，可他外甥霍去病却受不了这个气，在一同陪武帝打猎时，射死了李敢。当时的李绪在匈奴中地位比李陵高，李陵仍旧找人杀了他。执政的“大阏氏欲杀陵。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还”。班固也说了“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但他把这事记录在李陵全家被杀后，说明在他看来，全家被杀后，李陵才娶了单于女。而司马迁那么写，不知道是由于当事人都在，他有所顾忌；还是具体原因他也不清楚，但知道李陵已经娶了单于女？再后来，司马迁去世了，汉武帝也去世了，年少的汉昭帝继位，辅政的是李陵年轻时的好友霍光和上官桀，他们想让李陵回来，派使者到匈奴，李陵当然也在座。不能私下交流，使者在看李陵时就摸刀环。后来李陵和另一个降将卫律给使者敬酒，使者说当政的人是霍光和上官桀，李陵淡淡地说：“吾已胡服矣！”过了会，卫律出去后，使者更是直接说明了来意，李陵说了“丈夫不能再辱”的重话。也就在公元前74年，他病死在了匈奴。
　　 相对于李陵的坎坷，苏武故事相对简单一些。他在公元前100年出使刚刚恢复关系的匈奴，结果由于部下的未遂政变而被拘。单于用尽手段想让他屈服，他却一直不屈服。后来还派了已经成为“驸马”的李陵去劝说。而关于李陵和苏武的关系，班固的叙述很传神，我简略编述一下。他们年轻时“俱为侍中”，而在李陵投降时，苏武已经被拘留在那里，但班固说“陵降，不敢求武”。“求”应该是“求见”，当时的单于一直想劝说苏武归降，所以不应该是不敢求单于让自己去见苏武；而应该是即便单于让他去劝降苏武，他也不敢去面对苏武。接着一句“久之”，很长时间了。多长时间呢？所有发生的都发生了之后。从班固给他们安排的对话看，应该是好几年后，李陵才去看望了苏武。班固记载的李陵的话，多数应该是合情合理的，像说到苏武家里人情况的事，自己刚投降时的心情“忽忽如狂，自痛负汉”等应该都很正常，但劝说的话，总觉得不是太高明。《三国演义》有一段很精彩的“蒋干盗书”的故事，说是蒋干本来想去劝说周瑜投降，劝说不成后偷了人家的书，结果让曹操杀了蔡瑁。读起来很过瘾，但却是十足的小人心态。《三国志》里也有蒋干去见周瑜的事，却是两个真正朋友的会面。蒋干本来也是奉命去劝的，周瑜向他表明了自己和孙权的关系后，蒋干劝说的话就不再说出。当时的他们才三十出头，而班固记载中的李陵、苏武岁数肯定比他们大，李陵、苏武的经历也比周瑜、蒋干坎坷。他们会面时的表现应该不会比周瑜、蒋干差。我想他们见面了，苏武手边放个自己作为汉朝使节的标记什么的，李陵也就明白了。他们就喝酒，聊家常，当然也有可能说对人生的感受，可能会在有其他人时说：“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之类的，但一定不会说“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这样的话；更不要说什么“武父子亡（无）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这些话可以表现苏武的气节，但却让李陵在苏武母亲去世后送葬到墓地，“陵送葬至阳陵”的行为显得可笑。再后面的一句：“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是李陵的人品。整体上来说，班固眼中的李陵是一个可以被原谅的人，一个悲情的人。后来苏武归汉时，李陵告别，班固的记载是李陵边跳舞边唱了一首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然后哭着和苏武告别。这首歌应该是李陵所唱，是他那个时代的特色，楚文化影响下的悲歌。但昭明太子《文选》中的李陵送苏武诗，我也同意是后代人所托，但这些诗确实写得也不错，我们还是来看看吧：
　　 与苏武诗三首
　　 一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是很典型的一首送别诗，但读起来比朋友间的送别要深情，更像是恋人之间的生别。
　　 第一联可以看成是倒装，“离别在须臾，良时不再至”，分别就在眼前，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当然也可以按原顺序理解：好日子再不会有了，因为分别就在眼前。第二联，“屏营”是个古词，出自《国语·吴语》：“王亲独行，屏营仿偟於山林之中”，应该是江浙一代方言，有“惶恐”的意思。“衢路”，岔路、歧路，分别的路口。应该是看到快到分别的路口就觉得惶恐、难受。就算是现在，每年七月毕业分别时，好多人都会在看到同学乘坐的火车时伤心落泪。“执手野踟蹰”，“野”，有人理解成“野地”，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在野地徘徊，就是不走上分别路。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也”，互相抓着对方的手，都在犹疑该不该分别。后面两联是用天上的云做比，有可能是当时真看到浮云的聚散，也有可能是想象，是告诉对方分别后的情况。相互在一起的云，被风吹分开后，有的在天这边，有的在天那边。接下来一句回到现实：真正有可能是分别后就再也见不到你，那就让我们现在多呆一会。最后一句是诗人当时的心情，就借着这分别的风，“送子以贱躯”，把我送给你吧。
　　 我不相信这是男人写的诗，即便是从司马迁开始就被人们普遍同情的李陵也不能。我觉得这样的表达只有痴于情的女子才能写出。
　　 二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这才是男人写的诗，写的是分别后的思念。
　　 分别尽管才只有三年，但好像过了一辈子。“长缨”是“系帽的长丝带”，“濯”，洗。到河边洗东西时，会由于流水而想到你；眺望远处时，会想到你；秋风起时会想到你；喝酒时会想到你。你离开后，我就一直在忧愁。怎么才能消解这忧愁呢？只有和你一起喝酒的时候。表达得很好，确实是朴素类的作品，语言不华丽，但该表达的都表达了出来。
　　 三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这当然是典型的男人的诗作。和第一首一样是表达分别时的情感的。对照着看，差别就很明显：这首是友人在分别，而那首是情人在分别。
　　 一起到了桥上，晚上你会在哪里呢？真不愿意和你分别啊，但你却必须得走，只能说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人生难说，月缺了也还有圆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那天就又见面了）。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吧，真正到了老了的时候，或许我们能再见一面。
　　 以上是号称是李陵的诗，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所谓的《苏武诗四首》：
　　 其一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这是一首表达离别的诗，但表达得有些啰嗦，有些地方表达得也不是很明确。
　　 首句一般理解说是兄弟相亲是天性，但朋友结交也应该这样。我更倾向于他现在相交的这个人，可能娶了自己的姐姐或者妹妹。兄弟姐妹本来就是亲骨肉，我和你深交也是这样原因。这么理解还有一个依据，那就是第三句：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夫妻才同体，连枝树，应该就是亲姐妹。这个判断要是成立的话，这当然就不可能是苏武答李陵的诗了。这三句不过表达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显得很啰嗦。中间三句是说：以前相亲相近，以后就很难见面了，只是分别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方的恩情将体会得越来越深。最后三句回到当前，借用了《诗经》中宴宾客的诗，表示他现在也正在宴请客人。
　　 其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首诗是将要出征的战士离别妻子的诗。
　　 “结发为夫妻”，结发夫妻，即便富贵男子三妻四妾，还是会用“发妻”来代指正妻。古代男子二十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岁束发加笄，一般把这两种行为称为“结发”，用来表示已经成年。前两句表达了自己夫妻间的关系，两人结婚时间应该不是太长。“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每次出差乘坐火车，要是早上的车，总睡不安稳，一次次会醒来看时间。现代人有表，可以不用起床看，古人要知道时间是需要看星空的。“参辰皆已没”，星星都看不清楚了，天快亮了；“去去从此辞”，该走了。每次出差，尤其是工作时间不确定，啥时回来也就不能确定时，总会有些难受，而这种难受会在离开家门时达到高潮。可这个离别的男子，去的是战场，啥时回来，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的。但却不得不去，所以只能长叹一声，哭着对妻子说了下面的话：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用解释也能懂的话，其实最好的表达就是真情的自然流露。
　　 这首诗可以和所谓的李陵诗的第一首媲美。
　　 其三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
　　 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俛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是一个有些文学修养的人写的离别诗。文学修养和其它修养一样，达到很高水平的人会表现出和没有的人一样，有一些的人会特意把那些表现出来。因为在他们看来，有才华而不表现，如同“锦衣夜行”。可恰恰就是这种心理才造就了俗话说的“半瓶醋晃荡”，这也是暴发户喜欢拿名牌包、开豪华车的心理基础，而真正的富豪从表面上你是看不出来他是富豪的。
　　 其四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两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这应该是一个远游在外的人写的诗。
　　 “秋兰芳”，他应该是秋天的一个早晨离开家乡。现在都到十二月了，他仍旧在路上，远游路上越艰辛，家乡的一切就越温馨。亲朋好友越来越远，再象以前那样聚会就越加显得可能性小了。但没办法，这就是人生，“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无论在哪里，都各自安好，过好活着的每一天。这或许是无奈人生中最为深情的表达了。
　　 这七首诗，尽管杜甫曾说“李陵苏武是吾师”(《解闷十二首》)，而李陵的诗，也被钟嵘《诗品》评为上品。但现在普遍认为这些诗是东汉后期文人假托苏李之名所作，写作年代和《古诗十九首》相差不多。和这类似的还有被选入《古文观止》的《答苏武书》，文章写得很动人，年轻时读会着迷，即便现在读起来也还是觉得精彩，但读过《汉书》后，知道这一定不是李陵写的。就像李陵劝说苏武时，两人的一些对话，尽管被班固写进了史书，但我总觉得那些话是不会出现在他俩真实的对话里。那么他们会说什么呢？我想他们会默默地喝酒，然后默默地告别。苏武不说大道理，李陵也不说煽情的话。
　　 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别人的劝说有用吗？而路都走了那么长，还真的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