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哑医”记忆(散文)
我的老家张家口一带,有把兽医叫作“哑医”的方言称呼。为何这样叫,没人去寻根溯源,一直这样叫到现在,但实际上“哑医”叫法的背后,蕴含着丰富地方文化色彩。
蔚县关帝庙壁画《百工图》里,就有哑医的形象记录。读《庄子》,有“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的警句名言。牛披着纹彩锦绣,喂着饲草大豆,等到把它牵入太庙割下牛头成为牺牲品的时候,要想做一头无人豢养的牛犊都办不到了。这就是“牺牛”的寓意。现在有“沉默的牺牲者”之说,大概就是由此演化而来的。
牛被赋予了“沉默的牺牲者”形象,是因其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思想,不论多么着急上火,都只能“哞哞”两声而已,甚至连“哞哞”的机会都没有。动物患病,兽医只能“替哑者言疾”,如此看来把兽医称作“哑医”倒是很贴切,也很形象。由此可见故乡传统文化的深邃,“哑医”一词,没有厚重的文化土壤根基,是不会生发出这样形象、且有历史底蕴的方言来。
医师可以“望闻问切”,到了哑医这里就只剩下“望闻问”,古代先哲们没有留下给动物切脉的理论和实际操作技能,寻求病源的途径便少了一项,当然“问”也不是问牛,而是问牛的主人。可见,相对于医师来说,这哑医看病的难度就更大了。
河北张家口坝上高原,居于农耕文化和草原文化的过渡地带。近三百年来,这一地区的经济方式长期属于“半农半牧”型,畜牧经济是当地的经济支柱之一。畜牧经济是需要畜牧技术作支撑的,兽医是当然的技术支撑。出生成长在这样一个地区,对兽医的认识就具有了自然性,从小就不陌生。
小的时候,公社的南头前后两处院落,前面的叫卫生所,给人看病,后面的叫兽医站,给牲畜看病。卫生所的院子里经常停着自行车,手推车,兽医站的院子里则经常拴着牛马驴骡。一开始,我分不清医生和兽医,以为他们是一回事,上班时都穿着白大褂,出诊时都背着皮药箱。唯知道穿白大褂的都会打针,长长的针头扎到屁股里那是非常疼的,所以看到穿白大褂的就害怕。
对兽医的最深印象始于一次对病马的处置。那一年我刚到公社上中学,有一天到学校上课,看到校园的西侧停着两辆吉普车,聚集着有十几个人,其中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兽医,围着一匹红色的马在研究着什么。我很好奇便走了过去,看到那匹马无精打采,鼻孔里流着鼻涕,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面前两三米深的一个大坑。几个小伙子,在一个兽医的指挥下,把马的四只蹄子捆到一起,那匹马轰然倒下,之后几个人便将马推到了深坑里,那马被摔得浑身抽搐,几个人挥起铁锹,把这马活埋掉了。深坑埋葬这匹马,是因为这匹马得了马流,这种病传染性极强,一旦发现,都会立即掩埋,并且迅速启动防疫程序。
这件事情至少给了我两个冲击,一是那马被活埋时的无奈、无助和可怜。我当时想,为什么不等它病死再埋呢,这活埋包含着多少残忍和无情,但后来知道,疫情被确诊后,是刻不容缓的,不能留给其传播的机会。二是像判官一样的兽医形象,这兽医不仅有为动物治病的资格,还有判处牲畜活埋死刑的权力。后来读历史书籍知道,这兽医自古就是和人医并列的职业,其地位一点不比给人治病的医师低。
《周礼•天官》分别论述了“医师”和“兽医”,对“兽医”的论述是:“掌疗兽病,疗兽疡。凡疗兽病,灌而行之以节之,以动其气,观其所发而养之。凡疗兽疡,灌而之以发其恶,然后药之、养之、食之。凡兽之有病者,有疡者,使疗之;死则计其数以进退之。”这段话把兽医的职责、治疗兽病的方法以及奖惩说得很是清楚,兽医的职责是治疗牲畜的病和疮。凡是诊治兽病,先灌饮汤药,让它行走,行走时也要有快有慢,等到气血发动之后再观察病症所在,然后对症治疗调养。凡是治疗兽疮,要灌饮汤药,刮去脓血以除毒气,然后敷药、调养、喂食。凡有病或有疮的牲畜,都让兽医治疗。未能治愈而死亡的,要统计数目,作为增减俸禄的依据。
《周礼》是《十三经》之一,相传是西周时期的政治家、思想家周公旦所著。周公旦是西周的开国元勋,和著名的周文王、周武王、姜子牙这些历史名人是一个时代、一个层次的人,距今至少3000多年。可见,中国兽医这个职业在西周就已经很成熟,一点不比医师的历史短。周文王父子之所以从西一直打到东,并将殷纣王灭掉,战车和战马功不可没,战马的壮大和兽医是不无关系的。可以说,周文王灭纣,兽医起了重要作用。否则《周礼》不会赋予兽医如此高的地位。
老家农村的人们与兽医打交道的机会远远多于与医生打交道的机会。与兽医的交道,不仅仅是自家的家禽家畜需要看病,更频繁的日常需求是劁猪和骟羊。家家都要养猪养羊,家家就都要劁猪骟羊。劁猪的在河北的饶阳是一种专门的职业,河北大地到处都有沿村出卖劁猪手艺的人,大多数都是饶阳人。但在坝上,很少见到游走的劁猪人,一般都是请兽医来手术。
高中时学习《相马》一文,九方皋的形象总让我与兽医的形象联系起来。有一次在兽医站看兽医给一匹马治病,兽医穿着白大褂,带着听诊器,俨然就是给人看病的医生。他先是给马测了一下体温,之后询问了饲养员发病经过,然后查看了马的口腔、便溺,听了马的呼吸和心脏跳动,又抚摸了马的四肢,之后就得出了病症,先给马打了一针,然后给了一大包药,让饲养员回去给马灌下。第二天,这匹马就恢复了健康。这样的技能让我佩服不已,并对兽医有了全新的认识。
更让人羡慕的是,当时兽医站的兽医都属于公职人员,拿工资吃商品粮,统归县农林局管理,和医生的地位是相同的。这种“公职人员”的社会地位,和3000多年前的西周极为相似,让每一个农民,每一个农民的孩子都刮目相看,艳羡不已。从西周开始,中国人一直羡慕“官家”“官人”的地位和特权。
那时每到防疫季节,兽医都会深入到村里组织落实防疫措施,常见的是“打鸡针”。有一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兽医站的兽医来村里打鸡针,主要劳力都安排去锄地,我便向队长毛遂自荐去协助兽医工作,目的不是为了挣10个工分,而是为了能够和兽医一起工作一天。在稚嫩的心中,似乎和兽医一起工作过,就会沾染兽医的福气,并能有一份和同学彰显成熟的资本。打鸡针是第一天就通知到户的。得到通知后,人们在早晨就不再打开鸡窝的小门。从鸡窝中把鸡抓出来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特别是大一点的鸡窝,还需要借助抓鸡的网兜。协助的任务,就是弯着腰,甚至是趴在地下,从鸡窝中把鸡掏出来,交给兽医打针,打完之后放掉,再去鸡窝掏第二只,直至把鸡窝的鸡掏空。一天下来,我和兽医一样,满身都是尘土和鸡粪,满身都是鸡粪的味道,并且揪扯的浑身疼痛。这才知道,兽医的工作原来也不容易。记得晚上回到家里,父亲心疼地说:“以后咱不挣这10分,去地里绾一筐猪菜比这10分强!”
哑医一词的重心在于动物的无言,无言的动物们很难明晰地与兽医交流思想,不能交流思想不是它们没有思想,在大自然中,有多少思想就是被无言扼杀的。
今天的哑医又有了一番新的景象,看看林林总总的宠物店,那是极具代表性的哑医世界。CT、肠胃镜、血化验……样样都有,价格比给人看病要高得多,我的一位朋友养着一只小狗得了感冒,宠物店输了一天液,竟然花去了2000元!“替哑者言疾”不但具有了现代科学技术的支撑,而且还具有了经济产出的社会效应,动物的疾病治疗水平已经超越了历史,兽医和人医的界限越来越漫漶不清,人畜的殊途同归前景越来越明晰。
2025.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