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月亮背上的仙女(散文)
夏天的夜晚睡在凉席上,白天那被太阳晒过的热乎气还未消散,我像只小猫似的卷缩在奶奶膝头,听着她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那把老蒲扇摇出的细碎风声里,混杂着艾草叶的芳香,那是奶奶独有的味道。我抬起小脑袋瓜子望着奶奶问到:“人为啥非得睡觉呢?”奶奶咧开嘴笑着用手在我脑壳上摸了摸,悄摸声地说道:“因为月亮背后住着个美丽的小仙女,她从来不睡觉,每天拎着个都提着灯笼,挨家挨户收集人们的梦嘞。”
那年的七月热得有点受不了,就连躲在老槐树荫下的知了也在扯着喊热。我被那晌午的日头晒得浑身黏糊糊的,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干脆就缠着在厨房淅淅索索的奶奶给我讲故事。就见那案板上的面团正跟着擀面杖来回地碾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奶奶的故事唰地一下紧跟着冒了出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住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仙女,她就住在月亮背面的云屋里,那个云屋是用棉花糖搭的,门把手上还挂着一大袋会发光的萤火虫……”我踮起脚尖,忍不住就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够案板上软乎乎的面团,冷不丁地就被奶奶那沾着白面的手指头戳了下鼻尖。那些白面就那样扑簌簌掉到了我的脑门上,就像是谁在我的额头上撒了把星星,还挺好看。“别瞎捣乱,听奶奶跟你说。这个小仙女每天夜里就等着大伙儿都睡沉了,就拎着个水晶灯笼满到处飞。哪家的小孩如果睡不着觉,她就会凑过去轻轻哼着摇篮曲;哪家老人要是咳咳咳地咳个不停,她就会摘片带露珠的叶子搁在窗台上,第二天病也就好利索了。”
厨房里已经满是麦子的香味,奶奶把揉好的面团切成粗细差不多的面条,顺手丢进咕嘟咕嘟冒泡的开水锅里。我趴在灶台的旁边瞅着,只见那些碧绿的葱花漂浮在面汤的油花上,就跟仙女裙摆上的花纹似的。那个时候我的小脑袋瓜里就总琢磨,等到了晚上,仙女会不会顺着烟囱偷偷地溜进来,把锅里剩下的面疙瘩偷吃了呀?
那年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北风“呜哇呜哇”地往拼命拍打着窗户,就跟要把屋子整个掀翻似的。奶奶的哮喘又犯了,咳得整宿没歇气。我窝在床上,听着她一声接一声地咳,心里慌得不行,七上八下的。堂屋那座老座钟“滴答滴答”响个没完,每响一声,我心口就跟着“砰砰”跳。我蜷在被窝里,突然想起仙女的故事,赶忙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那颗宝贝疙瘩似的玻璃弹珠,蹑手蹑脚地搁在奶奶床头。我闭紧眼睛,小声嘟囔:“小仙女姐姐,快救救我奶奶吧!”
半夜里,月光从窗户缝儿溜进来,把玻璃弹珠照得蓝汪汪的,跟我梦里仙女灯笼上的宝石一模一样。第二天一大早,我瞅见弹珠旁边多了片嫩生生的叶子,再一听,奶奶咳嗽声小了好多!那会儿我还当是仙女显灵了,后来才晓得,是爷爷摸黑打着手电筒,走了十多里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镇上抓药。那片叶子,八成是路上沾到他衣裳上带回来的。奶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满头银发在太阳底下直反光,说:“咱们家的小孙孙,可比仙女还灵验哩!”
等我再大些,知道世上压根没仙女,可奶奶总能编出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哄我。记得上小学那阵儿,有回数学单元测验,我考得稀烂。我攥着试卷,在村口老银杏树下磨磨蹭蹭,瘪着嘴不敢回家。远远就瞅见奶奶佝偻着背,趿拉着拖鞋,在晒谷场边踮着脚,一个劲儿朝这边望。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夕阳把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和银杏树的影子绞在一起分不开。吃晚饭的时候,奶奶往我碗里夹了个煎得金灿灿的土鸡蛋,笑眯眯地说:“这是仙女姐姐偷偷送来的‘聪明蛋’,吃完下次考试保准能考好!”我咬开煎得金黄的蛋黄,滚烫的蛋汁混着我的眼泪,呼噜一下就咽进肚里头了。后来我举着满分的卷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奶奶就跟变戏法似的从腰间的围裙兜兜里摸出了颗拳头大小的玻璃“星星”,在阳光下滴溜溜地转着圈,晃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直到后来我才晓得,奶奶为了这颗玻璃珠跑遍了镇上所有的杂货店,在人家的旧货箱底翻了老半天才找着,又用那双糙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上大学那四年里,我就跟迁徙的鸟儿似的,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次推开门,第一个出来迎接我的准保是奶奶,踮着脚就想夺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瞧瞧把我的小孙儿都瘦成啥样了,在学校是不是没得吃啊?”一转眼假期结束,临走前的那晚,奶奶肯定就会会坐在我的床边,摇着那把不知道多少年了的破蒲扇,絮絮叨叨地讲她新编的仙女故事。她说仙女姐姐在月亮上开了家面馆,专们给煮我爱吃的手擀面;还说仙女把天下人的好梦都一股脑地收集了起来,锁在云做的小屋里头,等我要用的时候就给送来。
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跟奶奶视频的时候,她总是会对我说:“别老是记挂家里,安下心来好好干活儿。”我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转过头我就把给她带桂花糕这事儿忘到了脑后。那天的天气格外地闷热,我在单位食堂扒拉着饭,手机突然叮铃响了,爸爸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说话,我一听就知道奶奶快不行了。直到那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在单位食堂正吃着饭呢,手机猛地响了,爸爸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奶奶快不行了。堂姐开车载着我们风尘仆仆地往家赶,就见奶奶身形单薄得像片枯叶似的躺在病床上,手上还扎着输液管。我轻轻握住奶奶的手,把脸贴在上面,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她的手背上。恍惚间,奶奶的眼睫毛颤了颤,我赶紧将耳朵凑了上去。“小孙儿……仙女刚刚对我说……要带你去云她的云屋里头吃棉花糖……”。
奶奶走了,我把她留下的破蒲扇搁在床头,夜里总会梦见月亮背后有座云做的小屋,只是这个小屋里,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梦里头的小仙女打着灯笼在云彩里穿过来穿过去,在她的身后,奶奶又变回了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那件蓝布褂子正跟我招手。可每次我刚想伸出手够她,她却跟早晨的雾似的呼的一下就散了。从迷雾中醒来,看着安安静静地摆在枕头边的蒲扇,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眶。
现在的我早就适应了城里风风火火的快节奏。在写字楼的格子间熬更守夜地加班,要么蜷在陌生城市的出租屋里,只要一抬脑壳望见窗外亮晃晃的月亮,我铁定就会想起奶奶摆的小仙女龙门阵。
今儿月亮又圆得滴溜溜儿的。我轻手轻脚翻开那本翻卷边的米老鼠唐老鸭的笔记本,脑壳头“嗡”地一下,就钻回小时候的夏天夜晚。那阵儿奶奶坐凉板儿上,摇着把破蒲扇,“呼嗒呼嗒”扇风,顺带摆故事。夜里凉飕飕的风裹着她的话,“嗖”地钻进我耳朵,到这会儿想起来,心窝子还是热乎滚烫的。
现在我发现以前我憨戳戳的,只当那些是哄小娃儿的瞎话儿,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那可全是奶奶拿心窝子的热乎劲儿编出来的。那些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奶奶讲的故事,全都变成天上亮晶晶的星星。我每回昂起脑壳看天的时候,就会感觉奶奶正躲在云彩后头,笑眯眯地朝我挤眼睛,旁边的小仙女举着灯笼,麻溜儿给我照亮前行的路。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啥子都改变了模样,可奶奶给我的爱,硬是一丁点儿都没少。就像那个永远不打瞌睡的小仙女,举着灯笼,从以前一直暖到现在,稀罕得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