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和贾岛，在唐代诗坛，以苦吟闻名，以追求奇、险的韵脚和词句为特色，常常致力于字斟句酌。我一直以为，真正的大师从来不在词句细节上花功夫，就像李白的诗歌，因为流传下来的版本不一样，往往会有词句的不同，但无论哪种版本，都掩盖不了李白的仙人气质和才华，都是打动人心的佳作，词句的不同毫不影响诗文的豪迈之气。所以，执着于每一个字的文学家，肯定算不上顶流，因为真正的好作品是妙笔偶得浑然天成的。事实上，郊寒岛瘦，在大唐，确实也只能算是二流诗人。他们还有个绰号叫“诗囚”，似乎为诗的词句所困，这是他们的特色，也可以看出远不及诗仙诗圣等人。
　　 然而，孟郊的《游子吟》在他的作品中却是个另类。这首诗一气呵成，全无斟酌痕迹，就是一个孩子在思念母亲，说出母亲的好。也许，母子情深，情之所至自然语句通畅，就是这个主题让一个二流作家写出了一流作品。孟郊出身贫寒，屡试不第，年少时一事无成，超过不惑之年仍在社会游荡。幸亏他有个好母亲，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鼓励他。直到年近五旬，孟郊才高中进士，又等了几年，五十出头才有了县尉的官职，虽没有大富大贵，好歹算是事业有成，于是当即把母亲接了过来，还写了此诗。可见，孟郊对母亲的感情是很深的。母慈子孝，为此诗做了最好的背景说明。曾经有一个学术机构进行了一次调查，中国历史上对国人影响最大的诗，居然不是李白杜甫等人的名作，而是这首《游子吟》。也许，中国人始终都有着母爱的情结，而这又是最优秀的母爱赞歌，所以感动了世世代代的中国人。这首诗，也直接奠定了孟郊的诗坛地位，他的有着鲜明个人特点的诗作，恐怕知道了解的人都是专业学者，而这首最不像他作品的诗作，却让他耳熟能详家喻户晓名垂青史。
　　 全诗是：“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诗明白如话，全无雕琢痕迹，故而是诗歌上品。孟郊没有空洞的表达母亲的伟大，而是选取了一个细节，就是母亲为孩子缝衣服。古代和现代不一样，那时候男耕女织，衣服基本都是靠家里的女眷制作，而不是购买成衣。对贫寒的家庭来说，一家人的衣服基本都是靠着家里的贤妻兼良母一人制成。正因为购买不便，所以少年人外出壮游，一定是自带衣服。古人交通不便，外出一年有余是常事，所以母亲总会贴心的为孩子准备好一年四季的换洗衣服，而且会缝补得更结实些，唯恐衣服破损，孩子受冻。游子远行前，老母亲缝衣服的细节，就成了母爱最深切的体现。孟郊年轻时，终岁无所事事在外游荡，少不了老母亲的支持，自然也见多了母亲为他缝补衣服的场景，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首词几乎是脱口而出，成了千古母爱的颂歌。缝补是爱，贫穷家庭固然如此，富豪之家其实亦然。看《红楼梦》中的贾家，贾宝玉的衣服，一定是家中的袭人、晴雯等大丫头亲手缝制，忙不过来时会请探春、湘云、宝钗等亲近的姊妹帮忙，绝不会让别人动手，因为这是爱。母亲为孩子，妻子为丈夫亲手缝制的衣服，那是爱的感觉，只是随着社会的进步，现代女性基本不会再亲手缝制衣服，所以这种爱也不会再有。我甚至想，现代一般还是女主人在家里做饭，所以孩子还是会吃到妈妈亲手烧制的饭菜，这当然也是爱的滋味，如果将来社会再进步，一日三餐也社会化了，是不是像沈龙在一个小品中所说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妈妈点的外卖”？社会化带来亲情的淡薄，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正如古代强调四世同堂，大家族全都生活在一起，而现代人孩子成婚后总会另觅新居。我们小时候，是穿过妈妈缝补的衣服的，而如今的孩子，几乎都穿的是成衣，破了也会到专业得修补店缝补或者直接扔掉重买，他们想必对这首诗的感触不会有我们深。这是中国文化的悲哀，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诗的前四句，就是刻画了一个场景。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在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一针一线的慢慢缝补着孩子的衣服，还不时用手抚摸下针脚处，唯恐针线不密，衣服不结实。这个场景也定格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永远的意象，更是渗透进了中国国民的血液中，成了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最后两句，是作者的感慨，母爱广博无垠，如春光遍洒大地，而自己只是一棵小草，只会承受母爱的润泽，而无法报答。这当然是孟郊的心里话，孩子对父母的感恩，确实是感到父母的爱给了自己的一切，怎么做都报答不了，但其实，寸草心当然也能报答三春晖，孟郊工作甫定就急忙将母亲接来，让她能够安享晚年，这本就是一种报答。所以，这首诗最动人之处，既是母爱无边，更是孩子的感恩。本诗是游子的吟唱，是以孩子的视角看母亲的缝补，是满含着感恩之心享受着父母的关爱，更感到父母的关爱如春光般温暖而又无所不在。这就是儒家伦理的传承，也是中华亲情的传承，更是中华文明血脉的传承。所以，这首诗感动中国，一点都不奇怪。其实，在孔子看来，他所提倡的孝道，根本不是一种伦理规范，而是人从内心深处的有感而发，是自发的体现自己对父母的感恩和报答。就像为父母守丧三年，就是感激自己从出生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的三年，父母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保护。这些都是很自然的，自己不这样做心理会愧疚，所以根本不是什么规定或者要求，他只是说出了人的天经地义的行为而已，就像要吃饭穿衣一样，根本无需强制。古代老人去世后守孝三年，我相信，孟郊肯定会守孝，真正能理解寸草心和三春晖的人，自然也会守孝，不管这是不是伦理规范，是不是封建遗传。
　　 百善孝为先。孝的本质，是感恩，是反哺。所以，无论是孔子还是现代，对“不父”的人，也就是根本没尽到父亲义务的人，没有让孩子享受到父亲关爱的人，是不需要子女尽“孝”的义务的。至于父亲对孩子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那是皇权统治下的产物，根本不是儒家的原意。所以，我们更愿意看到，母爱的无尽光辉和孩子的感恩之心，看到游子如许的吟唱，这才是中华文明的精髓。七绝一首，记我们去西安，由孩子全程安排之事：龙钟岁月去西安，用住吃行不忍观。幸赖孩儿全预揽，苍颜叟妪可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