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故乡,故乡(散文)
清明节前一天下午,忽然接到二姨去世的消息,我急匆匆地和大哥驱车前往宝山镇大青沟。出发的时候已经四点多。去宝山镇的路程大约120公里,近几日的天气也不太好,西边聚集了暗淡的云影,紫红色的太阳时隐时现,加之路面颠簸,我的心情也很是低落。
大青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直到8岁那年跟着全家搬离了故乡。二姨家是屯里的大户,我的表兄弟姐妹多,小时候我常常去二姨家玩。现在回忆起来,有时奇怪连自己都不大相信,当年我家的房子什么样已经想不起来,但是二姨家的房子仍然还能勾画出大概的轮廓。可能是当时物质过于贫乏了吧,在那抓只蚂蚱都能玩上几天的年代,我和一帮小伙伴五脊六兽的时候,躺在二姨家炕上望房笆,在房笆上找风景。因为二姨家的房顶很“特别”,一般人家屋顶檩木弯弯曲曲,粗细不匀,看起来挺粗,可是不结实,中间塌腰的,不得不用柱子支撑着。二姨家的檩木个个标杆溜直,一般匀称。密布的椽子也一个模子刨出来似的,刷着蓝色油漆。而最打眼的还不在这里,是苇席编织的棚顶,浸过油似的油光锃亮,我们没事就用手指着,一盯就是半天,看苇席,查席花,仿佛从中能看到很大的世界,这样的屋顶,全屯也仅此一家。
二姨很干净,什么东西都有固定位置,屋里屋外从来不见一根杂草。大人孩子身上的衣服,可能找到补丁,却找不到一块污渍。不过也因为这,在二姨家玩也受拘束。二姨不让我们随便乱动东西,哪些东西能动,哪些东西不能动,都有说道。这时候我们就得小心记住什么东西玩过了之后,在哪里拿出来的一定要放回哪里去,否则二姨就会不高兴,惩罚不给吃饭。
记得那时候我就学会了蹭饭,二姨焖的高粱米饭特香,不待焖好,浓郁的香气就从锅盖下面飘逸出来,弥散在整个屋子里。为了蹭顿饭,我故意玩过头,并且装作特别懂事,主动帮二姨干活,地上啥东西没有也拿笤帚一遍一遍地扫。这会儿二姨特别高兴,留我吃饭。如果赶上小鸡下蛋,还能打一碗金黄的鸡蛋酱,吃得我直冒汗。
其实二姨脾气特别好,从不跟孩子们真发火。二姨家院子里养一只大狗,我不敢从正面进院。她家有后窗户,我便绕道房后从窗户跳进去。不过到底是不懂事,跳窗户之前招呼也不打,扑腾一声,就经常吓二姨一跳,打扰了她睡午觉,只有这时候二姨才会真生气,按着胸口说要找我母亲告状。可是这样说,告状总得是过去几天之后,即使那时候母亲再骂我,程度也轻多了。
二姨有6个孩子,两头是儿子,大表哥身体不好,年轻时就患肺结核,干不了重体力活,为了帮衬大表哥,包产到户后就跟大表哥生活在一起。然而二姨父七十四岁时就去世了,此后的日子里大表哥状况越来越艰难了,没过几年也悄然离世。
大哥的车开得飞快,全程顶着限速跑,天黑前我们到了大青沟二姨家——准确说应该是大表嫂家,大表哥去世后二姨一直跟大表嫂一起过——院子里聚了很多人,灵棚设在院子正中,大功率LED灯照得四下一片惨白,厚重的大红棺材格外刺眼。
我和大哥急忙走几步,在棺材前跪下大声呼唤着二姨,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靠灵棚右侧六个喇叭匠子在大功率音响助力下,吹着痛彻心扉的哀乐,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二表哥告诉我说,二姨是中午走的,享年96岁,走得很安详。今天赶上大表嫂过78岁生日,儿孙们都回来了,二姨整个上午状态都好,跟孙子、重孙子们有说有笑,可能是太兴奋了,头一歪就过去了,救护车上门都没赶趟儿……
我默默地环视四周的人群,除了几个表哥表姐,多数都不认识。一位个头不高、头发稀疏、戴着窄边老花镜70多岁的老者,应该是阴阳先生,手里攥着碳素笔一会这画两笔,一会那写几个字,神神叨叨的前后忙活着。另一位,跟阴阳先生差不多一样邋遢的半大老头是画匠,正在一丝不苟地画着二十四孝。本来棺材是十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因为人还在,不能事先画好。工钱是300元,画了5个多小时才画完。我看得出画匠很是用心,其实很多白事用的所谓二十四孝,不过就是些象征,写意即可,可能是画匠受不住大家夸奖,定要做成工笔。
傍晚时分,老村长主持的辞灵仪式,按辈分给逝者磕头,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是晚辈。晚上九点多钟,二姨远在上海的大孙女领着她的30岁左右女儿和10岁左右的孙子也赶回来了,老老小小的家人连同亲属又是一顿痛哭,尤其是那个小男孩,连躺在里面的人该怎么称呼都不知道,也跟着稀里哗啦地掉眼泪。直到夜里10点,屯邻才陆续地回家,大表嫂的院子终于安静下来。
在大表嫂家认出了几个童年伙伴,当年曾经在一起撒尿和泥捕鱼摸虾的小伙伴,在岁月的刀刻下,已经全都满鬓风霜,甚至有的弓腰驼背了。如今的大青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目萧疏,荒凉破败的穷乡僻壤。童年记忆模糊得如一幅画,一切色调都沉浮在灰蒙蒙的回忆里。
本来我是准备要为二姨守灵的,可年轻人都不让。灵前有二十几个后辈子孙。大家算过,二姨一生算上自己这一代,至少还见过8代人,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儿子、孙子、重孙子、重孙子的孩子,上下200余年,简直是奇迹,更难得的是,二姨一生到老都没糊涂。有那么多孙子辈守着,即使再留恋,也终究用不到我们。
老姨父招呼我和大哥到他家去睡觉,我于是决定听从大表嫂安排,跟老姨父走,正好去看看老姨。除了二姨、老姨现在这个屯,还有姑姑家的几个表哥表侄住在这里。记忆中屯里的老路变成柏油路,街上还亮着路灯,三五十米一盏,跟城里晚上一样明亮。屯子里还有三十几户人家,年轻人都进城了,居住的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人了,有些房子空着。
屯子里很安静,听不到一声狗叫。老姨今年74岁,是母亲一辈亲人中最年轻的,老姨父比老姨大几岁,问他说78岁,很快奔80了,看上去身体却很好。老姨提前启动了屋里的电暖气,一进来热乎乎的。房子很宽绰,四间大瓦房,前面还有2米多宽的玻璃阳光房。不像是乡下的平房,室内淋浴、卫生间、上下水都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老姨家?
我羡慕老姨住得这么好,问老姨什么时候新盖的?
老姨笑了,哪是新盖的,还是40年前的老房子,前年你二妹回来给重新装修的,上下水、洗手间、电暖气、阳光房都是村委会送的。
唉,老姨叹了口气,我说怎么了,老姨说,装这么好,他们谁都不回来住,我俩嫌乎空落落的呢!然后不自觉地笑了,看得出笑得很真实。
老姨端上一盘来洗净的水果,还问吃饭了没有,我说大表嫂晚上招待全村人在饭店吃饭,打包带回些饭菜,吃过了。老姨说那怎么行呢?一定要给我们做饭,我和大哥坚持说真不用,已经饱了,做也吃不下去了,老姨也就没再坚持。
我拉住老姨坐下休息,二姨突然走了,当妹妹的自然也十分伤感,掉了很多眼泪。怕她再难过,我又安慰了几句。我最关心的是老姨的手,二十年前秋天收玉米,被拖拉机伤着了右手,至今有三根手指不能张开。一到冬天,整只手冰凉。
老姨父很高兴,老姨说自从房子装修好后,只要家里来人,他就兴奋,抢着说话。
我知道老姨父勤奋,问他现在还种不种地?老姨父自豪地说,种啊!不光种地,啥都能干!不种地干啥去?你兄弟妹妹让我俩上楼,去干啥?憋屈死了。他们的地不种了,我全经管过来了。老姨父说话一直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我小时候就知道他这样,得跳格子听。老姨说他俩现在种着2垧多地,不全用自己干,种子化肥买回来后交给家庭农场了,胡二愣子说什么也不用管,只管到秋坐家里收粮食就行。
这时候老姨父插话:别净听胡二愣子瞎吹,到时候自己还得溜着,落在地里的苞米还得自己捡——他们说的胡二愣子是家庭农场的司机。老姨接过话来:是,秋天你老姨父开着电动三轮车,一天能捡两车苞米。
老姨父还能开三轮车?我有些不敢相信,到现在我都不会开车呢。
能开,老姨见我不敢信,笑着说,而且我也能开。
啥!您也能开三轮车?这可太让我吃惊了!我瞪大眼睛抓住老姨受伤的右手,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连饭碗都拿不稳的手啊,怎么能会开三轮车呢?
电动车好开,打火就走,比使唤老牛容易多了,老姨一脸轻松地进一步解释说,还是一脸笑容。
我彻底服了,心里说这哪是我从前的老姨呀!太不可思议了!
老姨父说不光种地,他还出去打工,老姨父又兴奋了。开始他们都嫌我岁数大,笑话我,后来怎么样,还都得跟我学,一天挣60块钱,伺候花草绿地,累不着,还当锻炼身体了。我俩一年挣三四万块钱,够花了,老姨父满满的自豪感。
因为老姨父白天在二姨家干活多,已经累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我跟老姨心里有事睡不着,躺在炕上接着聊。老姨说起了她家的四个儿女,老大单位解体后提前退休了,一个闺女,大学毕业了直接念研究生。老二两口子现在县城里帮儿媳妇哄孩子,儿子当兵转业后,在县城一个小区当保安,一个月上半个月的班,工资3000左右,平时还能出个地摊烧烤,媳妇儿是老师,工资高。大丫嫁到城郊,动迁后上楼了,现在在小区里开超市。四个孩子中,顶数二丫条件好,二丫年轻时候学二人转,现在从事直播带货,可挣钱了,前年装修房子,都是二丫拿的钱。孩子们都让我俩进城,二丫说如果跟他们在一起住不习惯,就给我俩单独买一个,你老姨父不去,说哪也如农村好,要啥有啥,没事打打鱼,遛遛弯儿。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姨她俩常打架,问现在老姨父还跟不跟您吵了?老姨笑了,说都是那些年穷才干仗,这些年你老姨父酒也不喝了,也不耍钱了,烟都戒了。稀里糊涂一辈子,到老了终于活明白了,脾气可好了,啥都知道惦记我,日子顺心了,病都不长了。
听了老姨的话,我的心情很舒畅,从前老姨家困难没少遭罪,现在终于不用惦记了。说话时候大哥那边也睡着了,我因为50多年了没回老屯,这次见到老屯的人听到老屯的事很是兴奋,见老姨也没有困意,把话又说回到二姨家大表嫂。我一直想知道大表哥没了之后,二姨为什么没有去她老儿子或姑娘家,而是一直跟大表嫂在一起,一过就十几年。
开始谁都想不明白咋回事,老姨说。你大表哥没了之后,几个孩子开了个家庭会议,商量怎么安顿你二姨。按说你二姨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去谁那都没说的,孩子们都挺孝顺。你二姨当时犯难了,有心想去你二表哥那,可是那几年你二表哥也是最难的时候,媳妇治病拉不少饥荒,还没翻过身,他家大儿子刚结婚几年,跟爸妈在一起住,没地方,你二姨咋去?四个姑娘家条件倒是将就,可是也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去了也不方便。你二姨这个主意没法儿拿。最后还得说你大表嫂行,三天圆坟后跟几个姐弟们说,老太太今后咋办,你们大伙谁也别跟着掺和了,我跟老太太单独商量。当时谁都猜不出她要跟你二姨商量什么,因为在你大表哥没之前,你大表嫂的儿子大壮子就已经说了,完事后就把他妈接他那去,虽说大壮子的想法一时叫人无法接受,可是细想怪不着他,当时你二姨84岁,你大表嫂也68岁了,人家有儿有女的,能不替自己的妈考虑吗?至于奶奶毕竟隔了一辈。就在大伙都胡思乱想的时候,人家婆媳俩商量完了,你二姨谁那都不去,你大表嫂也不跟儿子去,往后她们俩老太太就在一起过。头几年,屯里有人还说你大表嫂是不是图点啥,比如你二姨的地,可是你二姨两口人的地加一起才4亩半,能挣多少钱,连打针吃药的都不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回你二姨的后事,都是你大表嫂操办的,不花不花也得两三万,除了雇喇叭匠子钱按老规矩必须由闺女分摊,其他的所有花销都是你大表嫂承担的。白天你大表嫂跟那几个姐弟研究事时我听到了,说她跟老太太一辈子,再尽最后一份孝心。
听了老姨的话,我深深地被大表嫂的故事感动了,多年的疑惑顿时解开了。我忽然想起来,几年前我曾见过一次二姨,那是碰巧我到宝山镇办事,大表嫂陪着二姨到派出所照完相后,找民政所办高龄老年证。虽说二姨已经90岁了,大表嫂也70多了,两个老太太穿得都是那样干净,精神头也不错,她们手挽着手,好多人都羡慕。因为当时太,也没来得及和她们说几句话。这回二姨去世大表嫂的举动实在让我震撼,一个将近80岁的儿媳妇,在丈夫已经去世十多年之后,不但一直精心照料婆婆,到最后还能给近百岁的老人送终,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呀!我明白了,两位老人,几十年来的共同生活,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不只是婆媳关系那么简单,而是亲如母女,胜似姐妹了。所以在她们最艰难的时候,一起选择了不离不弃。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凌晨5点钟,喇叭声音从大表嫂的院子飘来,我急忙起床和大哥一起回到大表嫂家。此时,东方泛白,大青沟终于一目了然了。我用手指了指柏油路对面,问老姨这就是我家原来的位置吧?老姨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