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河床上的石头(小小说)
七月的晌午,日头把云彩都晒化了。蝉声裹着热浪扑在脸上,连老柳树的叶子都蔫巴巴蜷着。我顺着河沿走,老远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像谁家煮开了的水壶,咕嘟咕嘟冒热气。小河上浮动着细碎的光斑,粼粼波光里,河底的石头像被揉碎的月亮,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全都泡在碧汪汪的水里。
石埠头的台阶上早聚满了人。张婶挽着蓝布裤脚蹲在最下面,竹篮里泡着靛青粗布衣裳。木槌砸在石板上“梆梆”响,溅起的水花落在她后颈,转眼又被晒干。“这石头哟,比我家案板还经用。”她笑着抹把汗,河水漫过青黑发亮的石阶,把青苔冲得一荡一荡的,像给石头镶了层毛茸茸的边。李大爷歪在石墩子上打盹,竹编蒲扇垂在腿边,随着呼噜声一下下晃,惊得趴在石头上的蜻蜓“嗡”地飞开。
老石桥横在河中央,桥墩上的石头摞得齐整,缝隙里塞着碎瓷片当楔子。桥洞底下钻出来的野蒿子蔫头耷脑,被日头晒得发灰。几个光屁股小孩趴在石栏上,把柳枝削成鱼竿钓鱼。鱼线甩出去时,惊起水面一片涟漪,倒映在石头上的云影碎成银箔。王伯坐在桥尾巴上编竹筐,竹篾在他粗糙的掌心里翻飞:“这石头啊,我爷爷辈就在这儿了。那年修桥,全村人踩着它运石料,冬天下雪,石头上结着冰棱子,摔了多少人哟。”说话间,一片云影掠过河面,石头上霜似的光暗了暗,转眼又被日头重新照亮。
日头偏西的时候,河滩热闹起来。邻家二丫提着铁皮桶,裤腿卷到膝盖,脚丫子踩在石头上“啪嗒啪嗒”响。水浅的地方,石头缝里钻着灰不溜秋的螺蛳,扒开块大石头,成群的小鱼“嗡”地散开。二丫手快,抄起搪瓷盆就扣下去,溅起的水花落在我胳膊上,凉丝丝的,混着晒了一天的石头的腥气。石头缝里还藏着透明的小虾,触须轻轻一弹,就钻进石缝不见了。
岸边的芦苇丛沙沙响,三五个婶子抱着衣裳来浣洗。她们把捣衣石搬出来,搁在浅水里。“这石头越用越光生。”周婶用木槌敲打着衣裳,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早些年纳鞋底,都拿它当垫板。”捣衣声、说笑声、流水声混在一起,惊起芦苇丛里的白鹭,扑棱棱掠过石桥,翅膀尖扫过水面,荡开层层波纹。老柳树垂下的枝条拂过水面,在石头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再回村时,河边砌了水泥堤坝,推土机碾过的地方,不少石头都被挖走修路了。石埠头的台阶还在,只是青苔没了往日的水灵,露出灰白的石面。我蹲下来,摸着台阶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纹路,像摸在张皱巴巴的老脸上。王婶还在捶衣服,只是捶几下就要直起腰喘口气;老石桥的石缝里又钻出几株新草,在风里摇摇晃晃,倒比从前更热闹些。夕阳把石头染成暖金色,老柳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恍惚间,我又看见小时候趴在石栏上,看爷爷用鹅卵石打水漂,那石头贴着水面,“嗖”地掠过七八个涟漪。
晚风送来河水的清凉,远处传来谁家的狗吠。河床上剩下的石头还泡在水里,被月光镀上银边,像沉默的老人,守着村子里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老柳树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诉说着那些渐渐远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