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发姐(散文)
发姐姓戴,在矿山开着一号理发馆。南山家属工房有两排鸽子楼。发姐住在北面一排最东侧的一家。门朝北开,一共二层。她和她的老公、儿子住在二层两小间房里,理发馆就设在一层。这里把着道边,理发的人来去都方便。对着马路的红砖东墙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理发。
说是理发馆,实际上就发姐一个人。设施也特别简单,东墙上挂块镜子,地上一把椅子,一张三屉桌,桌子上边放着推子梳子之类。一个衣裳架,挂着两个白色的围裙。靠西墙放着一个条形板凳,理发的人多了,就坐在凳子上,一边等待,一边聊天。一进门有个水水龙头,一个面盆,一个热水器。面盆上放着一块香皂,一瓶洗头水。发姐长得并不漂亮,严格说有些平庸,中等个儿,小眼睛,枣核脸。说话声音粗,嗓门高,直来直去。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没个稳当劲。
山区总是路窄弯多。发姐的这个理发馆,在家属工房里,来去拐弯抹角,出入迂回曲折,并不太方便。但来理发的顾客却很多,大部分是矿上的职工及家属,也有附近村庄的山民。每天上午,老公上班了,孩子上学了,七点多钟,她就开门营业了。晚上一般六七点打烊。若是理发的人多,或是有预约的,九点十点关门,也是常事。
有的时候,顾客理完发了,但不走,在这和她聊天,附近居住的职工或家属,吃完晚饭,没事了,也蹓跶到这里,抽烟、唠嗑。大家把她这里还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聊天室。她就陪着。
“个人的买卖,自己说话算!”发姐说。
她说话算的还有定价。理一个发,不管男女老小,一律三角钱。如果来的人忘记带钱,或找不开,发姐就说不要了,算她请客了。家属工房北面下坡,还有一个国营理发馆,理一次四角,比她这里贵一角。但那里的环境要比这里好,设施比这里多、全。国营的有三个理发师,镜子大,还有升降椅。
矿上有两千多职工,三千多家属,不管男女老幼,都叫她发姐。她也愿意领受这个称谓。她觉得大家这么叫她,是对她的认可,是对她的赞颂,或是理发技能方面的,或是为人办事方面的。
其实,发姐的理发水平很是一般,砍班出身。她说,为了开这个理发馆,她只是到平安城镇一个开理发馆的朋友那帮了三个月的忙,回来就开业了。大家都愿意到她这里来理发,一是比国营的便宜,价格灵活,二是喜欢她这个人,愿意听她插科打诨,愿意和她唠嗑聊天。
我去发姐的理发馆理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但就是这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我关于职业的文化观念。那是我到矿山的第二年,这时,我正在子弟水学校教高中。一天,我们几个老师打平伙,我到青年商店去买菜。这个商店就在发姐理发馆对过。发姐正送一个理发的顾客出来。
“赵老师这头果然和茅草垛差不多,我能有资格给你修理修理不?哈哈!”发姐在老远和我喊起来。
我和发姐并不熟,更没有开过玩笑。我知道,她的儿子在职工子弟学校读小学。看来,她早就知道我的头发零乱。她这样一喊,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把右手手指散开,插进我的头发。
我的头发长而乱,不及时梳理,是我有意识的。说来有些天真,有些滑稽。一呢,我那时正以不修边幅自居。我的作家之梦,做得正甜,已有作品发表在地方报刊上,矿上小有名气了。大丈夫不修边幅,我要以此来区别于他人。二呢,矿山是重工业单位,工科专业的学生吃香,收入多,进步快。而我们当老师的,在所有分配的各专业学生中,则位居老末,徒自清高,对象都远不如在机关或车间工作的学工科的学生好搞。我心理不平,就故意在打扮上标新立异,摒弃甚至排斥风纪严谨、穿戴整齐的基本风格,往大街上一走,让人们不会从打扮上看出我的职业。发型一个是重要的标志。我的头发,天生就厚就硬,长得还快。我就利用这个“优势”,满足我“不同凡响”的虚荣心境。
我隔着马路站住,呵呵笑着。
“傻笑什么,快过来,发姐给你咔嚓咔嚓。这哪里像个老师的样子,媳妇不说了?”
她的真诚,融化了我的不情愿和不好意思。我一看手表,晚饭来得及,索性跟发姐进了她的理发馆。
洗头、吹风、梳头之后,她把镜子擦了擦,把手动理发推子上了点润滑油,推推椅子让我坐下,就开始张合推子的把柄。
发姐在镜子里看了我一眼,说:“我早就听我儿子说了,学校新分配来的老师中,出了个写文章的,出了个画画的。写文的留长头发,画画的留长胡子。反正都不正常!我说我有机会了会会他们,当老师的,哪能这样?今天可逮住你了,看我怎么给你弄短了!”
我说:“我就是懒,有时顾不上。”
“哎哟!”突然,我的头发像被揪住往下扯一样,一阵疼痛。我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头。
发姐赶紧张开推子的把柄,心疼地说:“夹头发了吧。弹簧劲小,没弹回去!这我还是刚磨的推子呢。你这头发也真是难剃,太厚太硬!”说着,发姐用两手挤压推子的把柄,仍没有剪断头发,就一点一点地把推子退了出去。换了一把推子,几下之后,仍然夹头发。发姐一边道歉,一边一点一点试着移动推子。她的不宽阔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用了两个人理发的时间,发姐终于给我理完了。我说发姐受累了,还要磨推子。就给她掏钱。
“你这样头发的人,命硬,我可不敢收你的钱。免费!”发姐把我掏出钱的手一下子按了回去,“我不倒找你钱就不错了,把你夹这样!”
我说:“这不合规矩!占了两个人的时间,用钝了两把推子,我给你双倍才对!”
“嗬!给你锅台还上炕了,再争,发姐就不喜欢你了。二十天后,你必须再来!”她狠狠地在我的肩上拍了一巴掌。
不由自主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不由自主地,二十天后,我果然又出现在发姐的理发和馆门前。多少人曾劝我及时理发,我都是口头答应,实则没有落实。我也不知发姐有什么特殊魔力,让我这么乖巧起来。
“我新买了一把钢口好,弹簧硬的推子。不能再夹我兄弟的头发了!”发姐说。
果然顺利理完。
“二角钱!堂堂赵老师终于及时找我理发了,必须比别人少收!”发姐先发制人,口气不容置疑。
我本来想把上次的三角钱连同这次的一块给发姐,专门预备了六角零钱放在兜里。我掏出来,往发姐手里塞,说,“那不行,你卖的是手艺,我要的是短发。你不要,下次我没法来!”
发姐一把抢过六角钱,留下两角,其余硬给我塞回裤兜,捂住,不让我伸手再掏。确定我放弃争执后,她才把手抽回。
“实话跟你说,给你理一回发,我就要磨一回推子。但我愿意给你理!你知道不,矿上的学生家长,把你们盼得,眼睛都蓝了!你们这些新来的老师,离开家乡,来到矿上,多不容易,看着你们连头发都不顾得理,我过不去!再说了,你来了,也算是眼里有我,我这个店不大,但还容得下你。”
发姐的嘴果然了得,说得让我觉得自己突然高大起来。这时又有人进来理发,我不好再争执,就告别发姐,离开理发店。
回学校的路上,我的心一阵阵翻腾。一个表面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女性,竟这样地注意我作为一个老师的形象,并用她的付出,她的真诚,感动我,改变我。不管她作为矿工的媳妇,还是作为学生的家长,她的言行,都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的不修边幅的行为,我的留长发的行为,审视我的审美观。
这从这以后,每隔二十天左右,我就到发姐那报到一次。她掌握了我大致去的时间,总是提前磨好一把推子,而且,每次就收我两月角钱,多给她就急。
两年后,矿上新建了子弟学校,发姐的儿子搬到了新的学校。矿上又成立了职工学校,在原校址。我留在了职工学校,给职工讲近代史,进行文化补课,后又教技工学校。我始终没有机会教发姐儿子,这是个遗憾!
有年暑假,我患感冒,三十多天没有去理发。发姐竟骑着自行车,带着推子梳子来到我家,上门服务。她说,她托人打听,知道我感冒了,一想,那头发该多乱啊,就来了。
发姐,一共给我理了八年头发,直至1989年我调离矿山。
发姐,应该比我大十几岁。现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