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雾中行(散文)
一
傍晚,赶到山东无棣的埕口,我只能从秦滨高速下来,大雾滚涌,已经拉上了夜的帷幕,我就临时决定当晚住埕口小镇吧。
百度一下,埕口距离渤海15公里,雾起于海,很正常,我在渤海和黄海接界处居住,懂得“海性”。安心住下,明天一早出发吧。
一大早驱车赶到秦滨高速埕口入口,电子显示屏闪着温馨提示——大雾天气,高速封闭,请绕行。掉头走省道吧,去赶下一个高速入口——沾化。此路不通彼路通。
返回埕口大街,雾气已经给路侧的楼舍披上了层层的纱,不见门店模样,街店闪着红灯就像若隐若现的萤火虫。大货车很多,慢速移动着。货车好像早就收到了高速路封闭信息,高速多是跑着河北“钢城”唐山往山东的货车,这条高速,司机可能已经习惯了大雾,改道成为常态。晚上住在“如家”酒店,老板就说,雾大就住两天吧。真的是,天留客主也留客。我没当回事,看来店主算是第二个诸葛亮,上知天文下知雾。我跟店主贫嘴,店主笑笑。
往前走,街上的红绿灯就像没有睡醒,眨着惺忪的眼,还好,可以辨识是红还是绿。拐进省道,路一下子窄了,车流相接,雾气沉重,大约一二十米的视距,还好,不紧不慢地跟车吧。走个几十米,就要停下,堵车特别严重,想加速在逆向路超车,不可能,大货车头咬着前车的屁股,想都别想。多么希望有个弯道,不是有个词叫“弯道超车”嘛,反而应该是最容易的。
于是妻子埋怨,并劝我返回。我说高速温馨提示说“请绕行”。这句温馨提示,让我没有了停下不走的想法了,甚至连思考的可能都没有了,更别说来个脑筋急转弯了。
是啊,一句温馨的话,最容易让人产生情感共鸣,打消了反叛的想法。就像鲁迅在他的《故乡》里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没有路就需要我们去踏出一条路,这句话鼓舞多少人去披荆斩棘开辟自己的道路。
我打趣道,人醒了,就应该永远在路上。
二
省道的路况并不好,“欠修”。无棣埕口到沾化一路,大货车多得说不清,载重压得路面已经坑坑洼洼,我很理解。路侧露出了山包,雾气就像特地要为矮山洗一把脸,缓缓地堆砌下来,或可形容为缓缓坍塌下来,看风景是困难的,只能有限分神,看看这雾气弥漫的样子了;团雾砸在车挡风玻璃,又不敢分神了。有时,觉得山故意躲在浓雾中,要做一次沐浴,也学芙蓉,做一个出水的情态。我想把诗仙的句子“清水出芙蓉”改了,写成“白雾出芙蓉”,顾不得模仿之嫌,任人说俗也无碍。这雾又是野蛮得很,看似轻柔,却使尽浑身解数,铺卷在原野上,根本不见红瓦黛墙的村庄,太夸张了,就像一张无边的超大降落伞,盖住了所有,感觉恍如隔世,进入混沌世界,不知方向,不辨风物,若不是有导航,还不知去往何处。想起《一手拨开迷雾》那首歌,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遇到了——白天给了我一袭洁白的轻纱。歌词唱“一手拨开迷雾,一手捂住伤口”,我只能两手稳稳地握住方向盘。哼两句吧,歌曲永远不许我颓丧。
大雾,多少人没有迷失生活的方向,依然在赶路,他们不能在雾中踯躅,需要继续打捞着自己的美好生活,赶路是生活的旋律。在埕口的如家酒店,老板告诉我,小镇上80%的人都是靠大货车运输挣钱维持生活,是埕口的支柱产业,曾经的埕口,靠滩涂晒盐和码头装卸维持生活,如今,赶上经济繁荣的时代,货车运输成为小镇壮观的风景。是啊,面对大雾,司机只能骂一句“这鬼天气”,依然紧握方向盘。我是游者,原来大雾是让我走慢点,别错过路上的风景,诗人都提醒我们说,走慢一点,别错过了人生旅途中的美好风景。披上雾的风景也是风景,舞台要一个雾气背景,还要点燃一堆柴草,借助吹风机往舞台上灌呢。我在雾中行,尽管别人看不见,开车也是一幕剧,用心演出,不也是人生应该有的态度么?
埕口一带,是平原,对于我这个来自丘陵的人而言,也是陌生的风景,看不到,大雾扑来,是让我去调动想象力,还原平原田野村庄的风光吧。有鸟儿啁啾几声,却不见鸟踪,树木也不是水墨写意画,但鸟儿还是懂得用歌声唤醒清晨,这是它的责任。在明媚里,不见得我们就注意鸟声,而在雾气里,鸟声依然履行着职责。或许鸟声也不能撕开迷雾,但一定要歌唱。迷雾抱住了村庄,是要创造一个人间的蓬瀛世界?早晨的炊烟不见了,是为了让我这个游子不要动不动就涌起乡愁?距家千里,也算身处异乡,村庄懂得我。初春四月,田野一定是“荠麦青青”,雾来是为了给麦子洗却一日的风尘,唤起它的青绿?太阳一定从渤海跃起,只是不肯轻易露面,它要和大雾做一个游戏,捉一个迷藏?连昏晕的影子也不见,它要在雾中濯亮它的神采?给我一个戏剧性的晨曦?是埕口小镇习惯于沉醉于雾中,享受一个朦胧的美?
这番诗情画意,若没有这个雾的背景,还真的酝酿不出啊。看来,诗人真的需要灵感,灵感来自特别的氛围。
三
莫不是要给我一幕精彩的戏剧?雾,深情地布局着背景,将朦胧写意到极致,把缥缈渲染到更轻灵,把铺垫做得更充分,然后,那轮光明四射的太阳,突然被涅槃而出,于万籁俱寂,在无边迷茫,喷薄跃出,撕开迷雾的绸纱,让我静听“嗤啦”一声的震耳之音,给我一个难逢的惊喜和惊艳……
也许因为我写过家乡的日出,写过我老家天尽头是大陆最早日出的地方,太阳怕我感觉没有戏剧性会很俗气,要做一番精彩演出吧。曾经在某些人眼中,觉得西方的月亮比我们的圆,这种错觉曾影响了我们的自信力。但在我老家,在这千里之外,太阳的出现的确不一样。就像在泰山之巅看日出,我曾为之惊叫,在埕口,要做一个“乍现”让我拥抱。我必须期待这一刻的出现,不能错过,就像不能错过一个难得的机会。有时候,我们把机会看得很重要,但多是为了一种人生的改变。其实,很多时候,滋养热爱生活感情的机会,一样重要,否则,真不能让我们遇到很多的感动。
走走停停,不知几个小时,到了滨城(滨州的一个区),在路边中石化加油站加上油,再往秦滨高速滨城入口去,还是一个牌子,只四个字——高速封闭。这四个字好像有声音,我感觉斩钉截铁。
雾气还是更贪恋滨城,一条路上,灌满了大雾,大雾下隐约有摆摊卖菜的,我停车空地,干脆来一个“雾里看花”,看看滨城的早市吧。
加油站的一位年轻人走近我问道,是不是想上高速?我颔首。他说,估计要下午一两点。他热心地给我指路,告诉我不妨走一走博兴,去博兴的陶瓷大市场逛一逛。
他还劝我去选一两件博兴白瓷。为什么?他说,到这一带,很多人都打听买点什么。哦,原来他怕我空手而归。多么好的心思啊。这和拿着商品求我买一件不一样。一定去。这叫缘分。雾是白的,瓷是白的,这位给我介绍特产的年轻人的感情也是纯洁的。
四
到无棣地界,就必须吃无棣沾化的冬枣,但此时并非冬枣大卖的季节。我准备留着肚子到淄博服务区去吃烧烤,想在这买点水果垫一垫肚子。真的有。一辆三轮车车斗里装着冬枣。老汉说,这是从冷库里刚刚拿出的,是沾化冬枣。我说有无棣冬枣吗?他一手拨开涌来的一团雾说,沾化的出名,无棣的名气不大。这个我知道。他说,沾化冬枣因为阳光的突然照射,让雾气瞬间凝在冬枣上,冬枣的品质就好一些。哦,原来我赶上这个雾天,还真有意思,居然酿出了酸甜可口的冬枣。怪不得,我的导航在抵近无棣埕口时预报沾化大雾,看来更大的雾在沾化。
雾天,吃大雾酿的冬枣,多么传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雾,居然成就了冬枣,雾是冬枣的魂。秦观词曰“雾失楼台”,原来在词人眼中,浓雾遮蔽楼台,隐喻了词人的失落和无奈,人生道路,就像“雾失楼台”一样模糊而迷惘,理想和现实多么大的落差,无处伸冤,只能寄托这种“雾象”。秦观,婉约派词宗,一生为官,只关注官场里自己的不得意,哪里会想到,“雾失楼台”却上了冬枣树?
一切都好像在戏剧里,人生如戏嘛,我有了别解。一路大雾,一路收获着。迷茫不属于我,倒让我因雾得趣,因雾遇到很美的雾中人。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也好,留住一个朦胧恍惚的印象,一点也不耽搁我这份浅浅的缘分。
博兴白瓷,早在唐宋时期就出名,形成了独特的陶艺特色。其釉色如同羊脂玉一般纯净,富于质感,白色中微带青光。我挑选了一个白色笔架,不贵。主人叫它是“白山”,就是白色的笔架山。
多么有象征含义啊,从笔架山取下一支笔,写干净的文字,心中有一座山,写壮怀激情的文学,不正是我追求的方向吗?
真巧!走出博兴陶瓷大市场,太阳已经悬在头顶,大雾早已遁去。可惜我未见日出驱雾的景观。
其实,人生有很多行进于雾中的情境,有人苦于雾,看不到方向,找不到路口,或许就此停住,就此迷惘。我们毕竟不是太阳,尼采曾经说,我就是太阳。我们看作是痴人妄语。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太阳,只要心中还有迎接太阳之光的希望,总会走出一场雾。
雾是虚幻的,虚无的,可以遮蔽人间的所有,但掩盖不了人心的美好,即使在雾中,一样也可以淡泊,宁静,而致远。
因浓雾,错过高速,折进雾道。很有感悟。高速没有风景,即使有也不能停车看,雾中的路有朦胧的风景,更让我有了看的欲望。如果不是大雾,我和这段雾就错过了缘分,就难体会出雾中行的美感。没有走错的路,也没有弯路,可能都是人生绕不过的。错路,弯路,也是路。一生坦途,只是一个幼稚的想法。华容道,对于曹操是错路,这条路上,他也有获得,赢得了“义薄云天”的关羽的信任。人生,没有那么多的绝路,迷雾笼罩的路,只是一个戏剧性的考验而已;走走雾路,何尝不是艺术人生的一部分。
突然想到作家朱成玉的一篇文章题目——我打扫天空,你邀请太阳。我改了一下,雾洗濯天空,我追赶太阳。雾的尽头,是光芒万丈的路。
2025年7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