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心灵】饲养场疑云(小说)
一
暮色四合,寒风乍起,当冬天的阳光收起一天里最后的那点温暖,在西山的后面隐去之时,生产队新任饲养员杨俊逸已经将最后一头牛牵进了牛圈,在它的栏舍安置妥当了。晒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的太阳,每头牛的身上都暖乎乎的,手摸上去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牛的饲草已经备好,经过仔细检查的干稻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是南方农村的耕牛冬天里主要的饲料。除此之外,每头牛每天还准备了二两玉米面作为严冬里额外的补充,以助它们平安地度过寒冬。
此刻,牛们已经在牛场的石坝上饮过,喝的是六度左右的温水。这个温度虽不高,但已经不会让牛感到凉了。这也是杨俊逸吸取以前牛场接连两年死牛的教训,特地进行的改革。
连着几天的暖阳,让人暂时忘却了这是寒冷的冬天。一些蜜蜂大概是秋季储存的蜂蜜太少,也趁着这晴好天气外出寻找蜜源,都这会儿了,才恋恋不舍地朝蜂巢飞去。当它们掠过杨俊逸的耳旁时,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要告诉他点什么。
生产队的牛圈坐落在这座名为牛脊梁的半山腰上,站在这里可以望到杨俊逸所住的知青小屋。在生产队的那两头纯种约克夏种猪搬到这里之前,站是在石坝上就能听到它们尖利的讨食声。而此刻,它们也随着杨俊逸一起搬迁到牛场了。于是,这里也就有了一个新的名称:四大队一队饲养场。
这是一排就地取材,用石头垒砌起来的建筑。屋顶也体现出这深山区最原始的特色,是用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茅草铺成的。相比起用完全用稻草铺设屋顶,野茅草铺的房顶更粗犷,具有原始的风味,它还比稻草耐沤,铺一次可以多用几年。与农人住房不同的是,牛舍的大门开在建筑的一侧,这是因为牛舍是按长条形的地势修建起来的缘故。而朝北正当阳的一面,却是一排凹凸不平的石墙,石墙的最下方,开着好几个长方形的孔洞,那是牛舍的排污孔,牛的排泄物就通过它们落在陡岩下方的一个低洼地,成了生产队一处肥料的堆积处。
牛舍的侧面,有着一处不规则的石坝,面积足有三百多平方米,虽然并不平坦,有着一定的坡度,甚至还有一道裂缝将山石一分而二,但这在山里,也算得上是一个很大的石坝子了,冬天里容得下牛们在上面晒太阳。这里属于生产队的中心地带,有时队里开个大会,也可以选在这里进行。
一排新添制的石槽在靠石壁的一面整齐地摆着,那是给牛饮水的地方。而以前,牛儿们则是在下面的那个“牛滚凼”或者是冬水田中喝水。“牛滚凼”是当地的土话,是专供队里的那几头水牛冬天里泡澡的小水坑。里面的水都发绿了,散发着一股怪味。数月前,杨俊逸在回应人们提议,要让他来养牛时,毫不客气地指出了队上饲养牲畜的诟病,这牛滚凼就是其中之一。他提出了一整套整改的意见。说要让他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必须按他说的来做,否则就免谈。
耕牛是生产队重要的财富,对农业生产起着重要的作用,生产队连着两年死牛,数量达到了三头,差不多占到五分之二了,这事已经惊动了公社,党委书记亲自带队,组织了专班前来调查。
“一队的耕牛本来就少,几年了都没自繁过一头,现在出现这样的问题,两年死了三头!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现场会上,公社党委书记严肃地批评了生产队长粟辉满,又对原饲养员,外号老农的粟永利说:“你也是个老农民了,听你们队长说干饲养员也有五、六年了,你就是这么喂的牛?一个牛圈脏得要命,还四处漏风,这么冷的天,人在里面都得不住,何况怕冷的牛!”
“我们这儿一直都是这么喂的牛……”被人称为老农的饲养员小声地嘀咕道。
“就你这态度,这饲养员就莫再干了!”公社郝书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说你的自留地种得好,开始我还不相信,去看了才知道,那是真的好。你要是能把盘自留地一小半的劲头花在养牛上,那牛就不可能死!”
饲养员粟永利低着头叭嗒着旱烟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公社要求生产队要高度重视。一定要在新一个冬天来临之前,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杨俊逸在下乡三年后当上生产队饲养员的起因。
说实话,杨俊逸并不想接饲养员这个活儿。先不说知青点本来就养着生产队的两头良种种猪了,如果再把这几头牛养上,不晓得要忙成啥样。还有,他们知青点四个人都调回城三个了,他要被饲养工作给牵住,还能调回去吗?但一看到山民是那么信任他,都真诚地希望他能把饲养场的工作搞起来,改变一下落后的面貌,又把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收了回去。回不回城就放一下吧,把队上的牛先养好,要是再像之前那么下去,以后的生产就真的无法搞了。
二
天黑尽了,夜风很大,寒冷的气流裹挟着厚重的云彩朝这边涌来,看得出,这天气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几个稻草垛在坝上屹立着,那是几头牛一个冬天的主要口粮。由杨俊逸争取来的三百多斤玉米,作为五头牛和两头种猪的精饲料。则在牛舍里放着,和杨俊逸的床铺紧挨着。
牛舍之前就留有饲养员住的地方。但前任饲养员却从来都没有在这里住过。一张简易的大床上堆满了不知放了多少年的陈稻草烂棉絮,成了那些硕鼠的窝。杨俊逸接手后,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这里打扫了出来,作为自己的住处。
离这不远,就是那两个用来养猪的圈栏和煮猪食的大灶了。这两个猪圈自打建起后,就没有用过。因为生产队集体就没有养过猪。现有的两头良种种猪,是杨俊逸通过市知青办从城里一家科研所引进的。经过两年多的饲喂,已经为生产队贡献了三窝近三十头小猪了。
冬天的傍晚短得如兔子的尾巴。这太阳刚落下去不久,黑暗就笼罩住了山野。
农历冬月的初三,月亮要半夜时分才会升起。山风顺着西北朝向的山谷刮了过来,发出阵阵啸叫,气温很快就降到了零下。猪圈里的猪也发出了讨食的声音。还好,猪食杨俊逸下午四点半就煮好了,这会儿冷热正好,赶紧将它们装在那个小木桶中,倒进猪的食槽。两头猪停止了吵闹,一心扑在吃食上,发出惬意的吃食声。最近那一窝小猪全都被社员买走了,要不还得给小猪另外煮。
偌大的饲养场里散发着石灰的味道。之前漏风撒气的四壁用和了稻草的稀泥糊过,又在上面刷了层石灰,尽管四壁还是凹凸不平,但却将肆虐的寒风挡在了屋外,牛儿们再也不受寒冷的罪了。
牛舍冬季太冷,应该是那两头正值壮年的耕牛没能熬过寒冬的重要原因,杨俊逸的眼前闪现出前年和去年生产队分牛肉的情景。三头没熬过严冬的耕牛成全了人们对肉食的渴望。那种如年节般的热闹情景如刀子割着他的心。
像是忘记了知青点也是一户似的,牛肉、牛骨甚至牛下水都没分给他们,只是叫他们去饲养员家一起去吃,说是和饲养员一家分在一起的。理由是知青家里没有硬柴,把那些牛的筋头巴脑炖不耙。这样的安排让几个知青都颇有微词,杨俊逸嘴上没说,心中还是不舒服。让我们去饲养员家里去吃?想都想得到,知青能去么?只有年龄最小的小张去饲养员家里看了下,很快就回来了,问他为什么不等着吃牛肉,小张说:“吃,我一看到他们弄的就要打哕,脏死了!”几个知青一商量,把自己的换洗衣服一收,就回家了。杨俊逸走不了呀,家里还有两个活玩艺要养,天天要煮吃的。
或许,正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让他了解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去年,随着那几位知青伙伴的陆续回城,知青点只剩下杨俊逸一人。也就在这时,生产队最终确定由他来担任饲养员的工作。与他的前任不同的是,他还得将两头种猪的饲喂和那几亩饲料地的管理继续兼下去。
杨俊逸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父亲是三八式的干部,在一家师范院校担任常务副校长。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在他之前还有三个姐姐。独子,幺儿的身份并没有让他受到特别的宠爱,相反,就在他十五岁那年,初中刚毕业。就被父亲送回了北方老家。把他交给了二叔,让他提前体味到了知青生活。那时,老家的爷爷奶奶还健在,且二叔自己也只生养了三个闺女,两兄弟只这么一个儿子,爷爷奶奶和叔婶都宝贝得不得了。
二叔见他身体单薄,又干不惯北方的农活,就将他带在身边,跟着自己在大队的饲养场养牲口。杨俊逸对喂骡子养马的活很上心,各种活儿都上手得很快。当杨俊逸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让他赶紧回家,参与到最近这批上山下乡的行列中,去当一名知识青年时,他已经是一名称职的马倌了。
关于这一段经历,知道的人很少,他只是在给队上最要好的回乡青年粟泽学闲聊时,无意中说了几句,可说者无意,听者上心,在队上按公社的要求更换饲养员时,就是粟泽学最先提出让杨俊逸来担任饲养员的。而粟泽学的提议几乎与队长想的不谋而合。被人称为满大汉的生产队长看中的是杨俊逸的细心,虽然猪是知青点集体养的,但满大汉也清楚,这里面出力最多的,还是杨俊逸。
三
夜色愈浓,风声更紧。远处的山林都发出低沉的吼声。
两只种猪吃饱了,全都卧在了厚实的垫草上香甜地睡去。而作为反刍动物的五头耕牛,也都安详地在铺了软和稻草的铺位上静卧,细细反刍着混有精料的稻草。
杨俊逸摁亮手里的电筒。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牛舍里的情况,将几个排污口拿木板挡住,让风不能长驱直入,这才打算休息。
一阵肠鸣不客气地传来,杨俊逸这才想起自己忙活了这么久,还没吃晚饭,他自嘲地笑了笑,在还散发着余温的大灶前坐了下来,从宽大的灶膛中翻取煮猪食时就埋在灰烬下的几根红薯。忙了一天了,这会儿也不想再煮其他吃的。几根烤得又软又香的红薯就能犒劳饥饿的胃肠。不用全去皮,只把红薯烤焦的地方剥去,露出诱人的瓤,散发热气红薯就成了他的佳肴。几根下肚,不光填补了空虚的胃,也让身上感到暖洋洋的。看了下挂在柱子上的小闹钟,也才九点多点,在这山里就显得很晚了。他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那本软面抄,返回到灶前。饲养场没有桌子,还算宽大平整的灶台就兼备了写字台的功能。他将日期天气等信息写上,把一天的经历记了下来。正打算拉一会儿胡琴消遣一下,却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忙撩开用稻草编织起的厚门帘走了出去。大门是杨俊逸接手后新装的,这门一装上,再在外面挂上“四大队一队饲养场”的牌子,这处院落就上了个档次。
来人是杨俊逸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粟泽学,他也是生产队安排给饲养场的勤务人员。特别要求他在这段时间,多到饲养场来帮忙,队里按规定记工分。
粟泽学是杨俊逸来这儿认识的第一个人。四大队一队的知青点共有四人,那三人都是高中毕业后下的乡,唯杨俊逸只读了个初中。他是在下乡几个月后,才迎来这三个伙伴的。或许正是他先下乡的缘故,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了这个知青点的负责人。
粟泽学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大碗,里面装了满满一碗喷香的干咸菜。粟泽学的母亲是队上有名的腌制干咸菜的高手,腌制的干咸菜远近闻名。杨俊逸没少吃粟泽学母亲腌制的咸菜。
见粟泽学又给他拿了这么多的干咸菜来,杨俊逸有些过意不过,说道;“你又拿这么多咸菜来,让人多不好意思呀?”
“跟我还客气呀?这些天饲养场忙,我在你这儿也没少吃饭。”
杨俊逸笑了笑。今天是区里当场的日子,粟泽学要去供销社交售自己编织的几张席子。一大早,杨俊逸就给了他两块钱,委托他去新华书店代售点看看,有没有《战地新歌》的第二集,有的话就帮他买一本。
“你的运气真好,这是最后一本,被我抢到了!”粟泽学从怀里掏出那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歌曲集,郑重递了过来。
杨俊逸的脸上露出了笑来,双手在衣服上搓了好几下,小心地接过来,翻了好几页,才对粟泽学说:“快往里面走,坐在灶边,灶前热和些。”
“书呆子,见了书就像得了宝贝一样。”粟泽学打趣地说,就在灶台前坐了下来。
“你看,挑起我的理来了不是?刚才我还在想你今天去卖席子,能不能评上了一等品呢!”
“咳,就算是评上了一等品一床席子也才六块钱。我手脚算快的,一个星期也只能打一床,除去买篾条的两块钱,只赚四块。不过也好,我这大半个月打了三床席子,两床一等品,一床二等品,得了十多块钱。”
“是呀,干啥都不易。”杨俊逸说道,从灶里翻出了根又大又软和的大红薯,拍拍灰,递到他手里。粟泽学也不推辞,接过了慢慢地吃着,又说:“你猜我在区里竹木市场的小河边看到谁了?”
“竹木市场?就是挨着卖家禽家畜的地方?”
“就是那里。”
“莫非是‘老农’?”
“哈哈,不愧是知青,一猜就准。”
“那个地方有些偏,他去哪里做啥?”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呀。就多看了几眼,才发现他和一个穿着像是城里人的在说什么。隔得有些远,也听不到他们说的啥。但我看到老农把一个小纸包递给了那人,那人打开看了下,摇了下头,好像不满意的样子。说来也是巧了,这时,一只小猪仔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下就撞到那人的腿上。那人手一抖,纸包就落了下来,老农急了,赶紧一把抓在手里。还弯腰在地上找。这时,那小猪也被人抓住了,城里人拍了下腿上的灰,朝那人骂了两句。老农好像找到了点什么,赶紧放进了纸包中,一扭头和我打了个照面,他一惊,转身拉了城里人一下,就走了。我也是好奇,把刚买的竹篾放下,也在那儿找了下,只捡到颗这东西。”
从情节设置来看,开篇便抛出悬念,生产队两年内死了三头牛,死因不明,这为故事设置了强烈的悬念,吸引读者想要探究真相。随着故事推进,杨俊逸接手饲养场后,发现前任饲养员粟永利的种种可疑行为,如“牛圈脏得要命,还四处漏风”,以及他在区里竹木市场与城里人神秘交易等情节,不断加深了这种悬念,使读者的好奇心被充分调动起来。故事的高潮部分,杨俊逸在饲养场发现铁的证据,证实了粟永利故意伤害耕牛以获取牛黄卖钱的罪行,这一反转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作者通过前面一系列的铺垫,如粟永利对牛圈管理不善、对杨俊逸接手饲养场的抵触情绪,以及他在区里与城里人的可疑交易等情节,为这一反转提供了充分的合理性,让读者在紧张的情节中感受到故事的逻辑性和可信度。
在人物塑造方面,主角杨俊逸形象鲜明且具有代表性。他出身干部家庭,却因家庭“问题”牵连,提前体验了知青生活,并掌握了饲养家畜的本领。这种特殊的身份背景,使他既具有知识青年的见识和智慧,又具备农村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朴实。在面对生产队的困境时,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挑起了重担,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智慧,解决了牛圈的问题,查清了牛的死因,展现了他的责任感、正义感和智慧,使他成为了一个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正面人物形象。其他人物也塑造得较为生动。如粟永利,作为反派角色,他的自私、贪婪和狡猾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他为了获取私利,不惜伤害生产队的耕牛,这种行为与杨俊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凸显了故事的矛盾冲突。而粟泽学作为杨俊逸的朋友和助手,他的善良、正直和对杨俊逸的支持,也为故事增添了一份温暖和人情味。
从主题思想来看,小说以杨俊逸与粟永利之间的斗争为主线,展现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杨俊逸代表的是正义的力量,他为了保护生产队的利益,不惜与邪恶势力作斗争,最终取得了胜利。这一主题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它告诉读者,正义虽然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只要我们勇敢地站出来,邪恶就一定会被打败。同时,杨俊逸在面对生产队的困境时,没有考虑个人的得失,而是毅然决然地挑起了饲养员的重担,这体现了他的责任与担当。他不仅解决了牛圈的问题,还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生产队的牲畜养殖走上了正轨,为生产队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一主题对于当代读者来说,具有很强的启示意义,它鼓励我们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要勇于承担责任,积极担当作为。
在写作手法上,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细节描写,使故事更加生动、真实。如对牛圈环境的描写,“牛圈脏得要命,还四处漏风”,通过对细节的刻画,让读者能够直观地感受到牛圈的恶劣条件;又如对杨俊逸煮猪食、烤红薯等生活细节的描写,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也让读者能够更好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语言风格质朴自然,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方言和口语,如“牛滚凼”“满大汉”等词汇,以及“莫再干了”“一扭头”等口语化的表达,使故事更加贴近生活,让读者能够感受到那个时代农村的生活场景和人物的真实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