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原点(中篇小说)
顾平安篇
(一)
夕阳斜斜地照进小巷,车来人往。桔子树下坐着一位炸米泡的老伯。在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里,只见他边拉动着火炉上的风箱,边娴熟地转动着闷罐。随着”嘭”的一声巨响,白花花的小米泡新鲜出炉了,顿时香气四溢,众人肚里的馋虫都快被勾出来了。
“妈妈,安安也想吃小米泡!”
“好啊,不过妈妈得先考考你。”
学校后院的家属楼里,一身碎花长裙、扎着蓬松马尾辫的女子抱着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从窗户向外眺望。片刻,她轻言细语地问道:“安儿,你看——黑黑的车轮是圆形,白白的豆腐是正方形,绿绿的粽子是三角形,而那位爷爷手中摇动的闷罐子又是什么形状的呢?”
“椭圆形!”
穿着背心短裤的小男孩黑亮的眼珠子溜溜一转,几乎脱口而出。
“对哦,宝贝真棒!”
年轻的母亲面露喜色。微风吹过,拂乱她眉上的几缕发丝。见状,小男孩抬眼,用他肉乎乎的小手,一遍遍地将其整平理顺。
“呵呵,谢谢乖乖。”
转身拿起钱包下楼的时候,年轻的母亲又不禁亲了亲儿子柔软的小脸蛋。
多么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画面之外,还有台灯下的缝缝补补,还有守在病床前的精彩童话,还有那些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制作母亲节的手工花束,还有……可,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叫顾平安。比起这个略带一丝土气的名字,我更乐意听到同学们叫我“平安哥”。
从小学一年级起,我便是班长。成绩优秀,才艺突出。此外,教数学兼班主任的顾欣磊老师正是自己的母亲大人。虎母无犬子,在她的影响和鼓励下,我坚持长跑、学围棋,参加奥数比赛……总之,丰富多彩的生活里从来不乏鲜花和掌声。
转眼间,五年级下学期。
那天清晨下着雨,我匆忙地赶进教室。刚坐下,最前排的陈轩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来,把踩出脏兮兮鞋印的算术本往我桌上甩去:“顾平安,你赔我本子!”
“活该!谁叫你自己乱丢不捡起来的。”
我耸耸肩,白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把书包塞进抽屉里。
这个陈轩,是我在班上最讨厌的人。成绩倒数不说,每天上课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小曲,还经常不交作业;好端端的课本也被他画上变形金刚、圣斗士等,乱糟糟的。听其他同学说,他每天早上躲到学校后门公共厕所那里赶作业,自认为很隐蔽,没人能想到。他自己都不想学了,可母亲却没放弃他——不仅上课提醒他认真听讲,利用午休给他补课,偶尔还表扬他热爱劳动、画画很棒之类,可惜他不怎么珍惜。前几天,因为接连下暴雨,我们班教室后面积了不少水。劳技课上,见老师暂时没进班,几个穿着凉鞋的同学跟着陈轩一起玩着幼稚的踩水游戏。我看了一眼,拿出包装过生日蛋糕的硬塑料壳,先把它剪成长方形,再把一头剪成尖的,后面部分从中间剪两下,让它立起来,看着就像尾翼一样,没剪的地方滴点风油精。随后,我跑出教室,把制作的小船放进操场的积水里,只见小船顺着水波“乘风破浪”地跑开了。
“哇!看起来好好玩哦,不愧是平安哥!”
“真有趣儿!班长大人可以教我做吗?”
“还有我还有我,平安哥也教教我呗,到时候我们可以比比看谁的小船儿跑得快!”
除了男生,不少女生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哈哈!谁家里有硬塑料壳或者类似的都可以带来,挺简单的,一下子就能学会。”
听到同学们一片赞扬之声,我不禁暗自得意。再看那陈轩,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处,嘴角动了几下,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总之一脸的愠怒。
没想到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这小子居然还来找茬。
“装,你又在装!不过是一个没爹的狗崽子,有什么可神气的?我呸!”
陈轩突然把本子重重摔我脸上。怒不可遏的我非但没闪躲,反而捋起衣袖,“蹭”地一下站起来。
“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行!我说你就是个野种,不是什么狗屁少爷平安哥的,怎么,不服?不服咱俩来单挑啊!”
对方轻蔑地一笑,更加肆无忌惮,他的辱骂犹如尖刀,一下子戳中我的痛点。
“闭上你的臭嘴!”
说话间,我像愤怒的豹子一样扑了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我们互相拉扯衣服、拽头发,我个子比较高,渐渐地占领上风,把他打倒在地后,我骑在他身上,再次抡起拳头,把对方脑袋狠狠地摁在地上揍——男生在旁边起哄,女生则有的尖叫起来,有的跑向办公室……
“顾平安!陈轩!”
混乱的场面,随着母亲的赶到而结束。我俩均灰头土脸地呆站着,陈轩用湿毛巾敷流血的鼻子,我的脸上也几处挂彩。
“你俩回去抄写《小学生守则》三遍,若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我定会重罚!”
在大致弄清整个事端缘由后,母亲用手理了下耳边的碎发,板着脸对我俩命令道。众目睽睽下,母亲又缓缓转向我:“顾平安,你身为班长,却没有以身作则,起到良好的带头作用。除了罚抄《小学生守则》,你再写篇不少于四百个字的检讨,明天数学课上一起交给我。”
接着,她拿起三角板等教具开始面无表情地上课,挺拔的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陌生与疏远。
“没想到顾老师还挺公道的,这下平安哥惨了。”
“陈轩不该先骂班长的,还骂得那么难听。”
“哎呀,顾平安也有错嘛,明明是他先把人家本子踩脏了,却连句‘对不起’都没有,未免也太傲慢了吧?”
后排的同学窃窃私语,在墙根处罚站的我低着头,紧咬着唇,既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昔日大少爷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终于熬到放学。
红瓦灰墙的老屋,迎风摇曳的桔子树,树下依然坐着炸米泡的老伯,这一切在我看来都索然寡味透了。我没理会母亲,“咚咚咚”地大步而去,一头钻进昏暗堆杂的楼道,惊飞一群正在啄食桔子的麻雀。不多时,厨房的方向飘来红烧鱼的煎香味道。
“先吃饭吧。”
“妈,我爸他啥时候才能回家啊?”检讨写到一半,我停下来,摆弄着那支黑色的英雄牌金尖钢笔。
“你爸?”忙活小半天的母亲解下围裙,边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边随口回道:“以前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他在外地有事,需要忙很久,等你以后长大——”
“长大长大,又是等我长大!”
忍不住把那支颇为珍贵的钢笔往桌上一摔,我连珠炮似地朝她发泄道:“我知道我爸忙,我就想让他回家一次,哪怕一次也好,像班上其他同学的爸爸那样,陪自己的儿子打打球、放放风筝、坐一坐公园里的旋转木马,吃一份香喷喷的炸米泡……要是他实在没时间,我们便哪儿也不去,让他看一眼我贴满房间的奖状就行了,可终究,我终究只是别人口里那个没爸的小野种!……”
我倔强地扬起下颌,试图不让咸咸的泪水夺眶而出,而一旁的母亲却泪水自眶滑落,几度欲言又止,神情在愕然和歉疚之间不停变幻着……末了,她走过来,颤抖着把我抱在怀里:“孩子,对不起,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有些事注定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你只用记住,你爸他是爱你的。”
晚餐后,母亲特意打开了电视机,我最爱看的动画片《机器猫》即将开播。
“算了,我还是写检讨吧。”
冷冷一哼,我重新拿起钢笔,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朝黑白屏幕瞟去。
这一集是《和解棒》。
大雄总被胖虎欺负,机器猫于是给他一个神奇的和解棒,每当胖虎快发作,只要大雄用和解棒捂住胖虎的嘴巴,说一句“算了算了”,对方的心情就会瞬间平复下来。大雄开始频繁惹胖虎生气,导致胖虎的怒气渐渐地涨到一个顶点,最后“轰”的一下爆发了——就算搬出和解棒也无济于事。
我和母亲会走到无法调和的这一步吗?
多年来,母亲对于她的过去始终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好奇这根刺,始终都扎在我的肉里。她不提,我恐怕是永远也无法解脱出来。
星稀夜寂。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还在批改作业,我躺在床上,极力想象着父亲的模样:高大英俊,一身正气,也许还是个守卫边疆的战士……
等我长大后,万一父亲还是没回来,我就带着母亲亲自去找他。
(二)
九月开学季。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已经三十多岁的母亲走进教室。一身素雅的白衬衣,手里拿着教材,面含笑意的目光扫过班上每名学生。只见她的身侧多了两张新面孔,整洁的校服和书包,笔挺的站姿,两人的表情均带一点初来乍到的拘谨。
“今天,我们班上新来了两位同学,希望大家带领他们尽快适应新环境,共同学习进步!下面,请新同学上台自我介绍,徐小川先来吧,大家鼓掌欢迎——”
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好,我叫徐小川,双人徐,大小的小,山川的川,我来自牟星小学,很高兴认识大家,也非常荣幸加入顾老师所在的这个班集体,请大家多多关照,谢谢!”
说完,他向所有人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
“臭小子,还挺会打官腔。”我悄悄地笑着骂了一句,不由得多打量了对方几眼——平头小脸的,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纤细瘦弱的身子像一根豆芽菜,不过声音倒是洪亮,眼睛也炯炯有神。相比徐小川的满满气场,那个梳着麻花辫、名叫徐可丽的女生则逊色多了。只是自我介绍而已,她居然满脸涨红,甚至还带点磕巴。对方的名字和肤色,以及那副一米五都不到的小个子,让我瞬间联想到“可可豆”这个词。碰巧的是,后来我听说徐可丽的奶奶很强势且重男轻女,从小用豆奶喂养她,家里又几乎不吃肉,这才导致她的身形比一般的同龄人都矮小。
下面的同学小声地议论着。只听短发、微胖的语文科代表鲁敏朝徐小川打趣道:“徐同学,你长得就像我奶奶家种的豆秧子似的,又细又长,你爹妈瞧得很心疼吧?”
闻言,全班笑倒一大片,母亲立即摆摆手,让大家消停一下。
“还,还好吧……”徐小川皱着眉头,挠挠耳后根显得不知所措,明朗的眼神瞬间就黯了下来。这时,阳光下的母亲伸手将肩前的一束发丝捋至脑后,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川,没事的,老师相信你这棵小秧苗苗迟早有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徐小川“嗯”了一声,郑重地点了点头。略一思索,母亲做出一项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以锻炼为名,任命徐可丽为学习委员,并安排她与我同桌。至于那位看似学霸的徐小川,母亲除了口头鼓励,倒没什么实质性的偏宠。
两人相继入座。母亲对我特意交代道:“顾平安,近期你除了带领新同学熟悉班风班貌尽快适应环境之外,还得配合学习委员登记每天的作业内容,统计每天各小组收上来的作业本……”
“没问题。”我点点头,不由得又朝黑瘦矮小的可可豆望去,对方却敏感地把脑袋埋进书堆,一时间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哎呀呀,你俩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可真是‘绝配’啊!哈哈!”
下课后,陈轩凑过来,一脸的阴阳怪气。
“关你屁事!”我瞪他一眼,正要冲过去,却见徐小川迎上前,脸上挂着温和友好的笑容:“班长,你玩过‘铡刀’吗?”
“没玩过。那是什么?”我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用小刀在泥土上画个框,之后小刀摔到框中,用一条直线把框分开,再继续,直到把框越分越小。我老家的小伙伴都管这个叫铡刀……”对方耐心地比划着,其举止透着同龄人中少见的沉稳。
“行行行,哥们,快走吧!”
我迫不及待地拉着对方的手直奔操场——那是我有史以来玩得最尽兴的课间活动。之后的日子,除了玩铡刀,我们还一起拍洋画、玩贴贴纸,用粉笔在地上画个框,把玻璃珠放进框里,然后用其它玻璃珠把它顶出来,还有一起折纸飞机,折好了后,小川让我哈口气,起飞前给飞机注入灵魂,说是可以飞的更高……不知不觉,我开始亲昵地管小川叫“小豆秧”,小川则叫我“小米泡”——回想过去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岁月,那白花花的米泡算是我最爱吃的美食了。
除了普通话说得有点蹩脚,小川近乎完美。人勤嘴甜,成绩拔尖,和大家相处融洽……当然,比起这些表面功夫,他真正打动我的,是对自己智障父亲的一片孝心!小川在一篇《“长不大”的父亲》的获奖作文里是这样描述的:“爱的能力或许并非取决于智商的高低。我的父亲在很多人看来只是个流着鼻涕、发着酒疯的呆傻汉子,但在我的心里,他比大多数看上去光鲜体面且处事精明的父母更懂得如何去爱,去付出……”
每逢周末,小川的帆布书包就俨然是一个“爱心宝库”,里面塞着厚厚的满分试卷,从食堂积攒下来的咸鸭蛋、小鱼干、各种口味的水果糖等。小川说父亲那孩子般的笑容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向来惜爱人才的母亲,却不大关注小川,反而满心满眼里都是才貌皆不出众的徐可丽。
每天午餐,母亲宁愿自己少吃点,也会朝她碗里夹几块红烧肉或是糖醋鱼……
每次考试,无论她考多少分,母亲都会在她试卷一角画上笑脸的符号,并附上“加油,你很棒!”之类的字语。比起分数,母亲坦言她更看中的是学习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