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栀香里的爷爷(散文)
六月头里,小区花坛里的的栀子花都开疯了。只见那些奶白奶白的花瓣蜷着边儿,就像是天上的仙女撒了把碎月亮在绿叶里。可我凑过去闻了又闻,却总觉得这香味儿缺点意思,就是不像老屋后院的那棵老栀子树,香得都能勾人魂儿。我闻着闻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砸在了衣襟上。泪眼模糊里,就见着爷爷正摇着大蒲扇,坐在老栀子树下冲着我笑,那满脸的褶子堆得老高,像是盛着一汪暖烘烘的太阳。
打从我记事起,后院的那棵栀子树就跟个老神仙似的戳在那儿。树干歪歪扭扭地往东边斜着,树腰上还鼓着个磨盘大的疙瘩,树皮糙得都能刮手了,远远瞧着,活脱脱倒像是一个弓着背的老爷爷。那时爷爷总是拿这旱烟杆敲着树干说:“震宇你看,这树比你爷爷岁数都大呢,当年我跟你奶奶成亲的时候,它就有这么粗啦!”到了五月底,满树的花苞跟绿翡翠似的,没两天就“啪嗒啪嗒”地全炸开了,甜津津的香味能飘三条巷子,连路过的野猫儿都要在树根下多打两个滚。
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搬个豁了口的小板凳,紧紧挨着爷爷坐在树底下。他那大蒲扇“呼嗒呼嗒”地摇着,扇面都已经磨得发亮,竹柄包浆得跟琥珀似的。爷爷腿上摊着一本破书,纸页黄得就像是腌了多年的老咸菜,边角都卷成了小油条,封皮早就掉光了,爷爷则拿废旧报纸糊了三层,最外面还拿胶带缠了好几道,可那油点子还是透了出来,那是奶奶烙大饼时,爷爷捧着书凑在锅边看,不小心蹭上的。
“爷爷,今天讲啥呀?”我扒拉着他膝盖上的书,手指蹭到书页上一块硬邦邦的地方,那是爷爷拿黄表纸糊的补丁。爷爷眯着眼,用指甲盖儿刮了刮书页上的油点子,慢悠悠地说:“今儿个讲林冲,就是那个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逼得钻草垛子的主儿!”他说话时,嘴边的白胡子一翘一翘的,沾着点旱烟末子。
奶奶说,爷爷加起来也就进过三天的扫盲班,拿笔跟拿锄头似的费劲。可他屋里最金贵的物件,就是这本《水浒传》。听说是他年轻时从战场上回来,在镇上旧货摊花两毛五分钱淘回来的。那时候两毛五能买好几个白面馒头,爷爷愣是饿了三顿,把钱省下来换了这本“带字的砖头”。
刚开始看书时,爷爷能对着一个字憋出一脑门汗。“林——冲——风——雪山——神庙”,他把书举到离鼻子三指远的地方,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嘴唇一翕一合地,像只老黄牛在反刍。碰到不认识的字,就拿支快没水的红铅笔圈起来,跟画小太阳似的。等村里私塾的李老先生放学回来,爷爷就揣着旱烟袋追上去,蹲在人家门槛上问:“老哥,您给瞅瞅,这‘掣’字咋念?是不是跟‘扯’一个意思?”有时候李老先生故意逗他:“我也不认哩!”爷爷就急得直拍大腿,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嘴里念叨着:“这可咋整哟,小震宇还在等着听故事呢!”那慌慌张张的样儿,跟偷了鸡的小崽子似的,逗得在厨房择菜的奶奶“噗嗤”地偷笑。
日子久了,爷爷书页上的红圈圈慢慢多了起来了,但爷爷念起书来却是顺溜多了。尤其是讲武松打虎的那段,他能把蒲扇往大腿上一拍,扯着嗓子喊:“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说着就把蒲扇抡得虎虎生风,仿佛那扇子就是哨棒。他脸上的褶子跟着动作一抽一抽的,眼睛瞪得溜圆,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由于爷爷年轻时在部队练过刺杀,比划起动作来带着股子狠劲儿,有回不小心把蒲扇甩到了我脑门上,疼得我直咧嘴,他却还沉浸在故事里,问我:“震宇,你说这武松是不是比咱村的犟驴还厉害?”
除了《水浒传》,爷爷还爱翻一本缺了角的《唐诗三百首》。他压根不懂啥叫平仄,也不知道李白为啥要“举杯邀明月”,可他读起诗来比唱大戏还投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念得慢腾腾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蒲扇也不摇了,就那么搭在膝盖上,眼神飘向院墙外的老栀子树,好像那月光真落了他一肩膀。有回我问他:“爷爷,你想谁呀?”他愣了愣,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说:“想你太奶奶呗,她走那年,月亮也这么亮。”
念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时,他突然把蒲扇往空中一挥,声音提得老高,跟喊口号似的。唾沫星子溅到我手背上,他也不管,继续念:“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念完了还问我:“震宇,你说这黄河是不是跟咱村东头的小河一样,哗啦啦地跑?”我使劲点头,他就笑得露出后槽牙,胡子都翘到了鼻子上。
有次我拿老师教的平仄规则考他:“爷爷,‘锄禾日当午’,这‘午’是仄声,您刚才念成平声啦!”爷爷挠了挠头,把书往膝盖上一放,说:“管它啥声呢,你听这诗——‘汗滴禾下土’,这不就是咱夏天锄地的样儿吗?日头毒得能烤焦地皮,汗珠掉在土里,‘滋’一下就没了。爷爷念着这诗,就跟看见自己在地里刨食儿似的,得劲!”
一到周末,我就跟爷爷在栀子树下泡一整天。奶奶在厨房喊:“吃饭啦!再不来菜都凉透了!”我们爷孙俩谁也不动弹。爷爷把书往膝盖上一扣,说:“再听一段,听完就去!”可这“一段”往往能讲到日头偏西。奶奶端着饭碗站在门槛上,围裙上还沾着面疙瘩,笑骂道:“你们爷孙俩呀,书里的字能当饭吃?看把小震宇饿得脸都尖了!”
爷爷就赶紧把书合上,用副画夹在中间,那是我小时候美术课时画的第一幅画。他扶着树干慢悠悠地站起来,膝盖“咯吱咯吱”地响。我眼尖,看见他裤腿上沾着几片栀子花,白花瓣上还带着绿色的叶汁。吃饭的时候,我总爱把米粒掉在桌上,爷爷就拿筷子敲我的碗:“捡起来!‘谁知盘中餐’,这米跟书一样,都金贵着哩!”他自己碗里的饭粒吃得干干净净,连碗边都要舔干净咯。
上了初中,我的功课越来越多,可每天放学,我都要先跑到后院。爷爷早早就搬好了板凳,把书摊在石桌上,石桌角还压着块砖头,怕风把书页吹跑了。有时候我写作业,他就坐在旁边抽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响,眼睛却时不时瞟我的作业本:“震宇,这字得写周正,跟人站着似的,不能歪歪扭扭。”碰到我做数学题抓耳挠腮,他就把烟袋往石桌上一磕:“别急!跟爷爷当初认字一样,慢慢琢磨,总有明白的时候!”
初二那年秋天,爷爷突然病倒了。他得了肺气肿,走两步就喘得像破风箱,脸憋得通红。医生说要少说话,可他躺在病床上,还老是指着床头柜:“把书……给我拿来……”
那本《水浒传》被我用新布包了书皮,可里面的纸页还是那么黄。爷爷靠在枕头上,手指哆嗦着翻书,碰到当年用红笔圈的字,就停下来看老半天。有回我看见他对着一个“擒”字发呆,眼圈红红的,那可是他当年问了李老先生三遍,才记住的字,如今却又忘了。
“爷爷,我给您念吧。”我拿过书,清了清嗓子。念到“武松打虎”时,他突然睁开眼,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跟着念,可只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抬起手,想比划武松挥棒的动作,胳膊却只抬到一半就耷拉下来。我握住他的手,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指甲缝里还留着当年翻地的泥垢。
那年的栀子花开得特别早,六月初就满树白花花的。我摘了朵最新鲜的,插在爷爷床头的玻璃瓶里。可他再也不能坐在树下给我念书了。我坐在他床边,念“床前明月光”,念“锄禾日当午”,念《水浒传》里所有他喜欢的段落。他闭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摇着蒲扇的午后。
爷爷是第二年的夏天走的,那天正下着小雨。满院的栀子花被雨点打得簌簌落,白花瓣铺了一地,像给院子盖了床薄被子。我握着爷爷的手,那手已经冰凉了,可我总觉得他会突然睁开眼,说:“震宇,给爷爷念首诗听听……”
后来老宅拆迁了。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的时候,我守在那棵老栀子树旁,看工人拿草绳一圈圈缠住它的根。树干上那个磨盘大的疙瘩还在,只是没了爷爷的蒲扇摇晃,显得格外孤单。我不知道它被移植到了哪里,会不会在新的地方开花,会不会也在某个雨天,想起那个弓着背读书的老人。
现在我住在楼房里,窗台上摆着一盆栀子花。可每次闻到那香味,我总觉得缺了点啥。缺了老树干的木香,缺了蒲扇“呼嗒”的声响,缺了爷爷念错字时的憨笑,缺了石桌上那本沾着油点子的旧书。
夜深人静时,我常翻开爷爷留下的《水浒传》。书页上的红圈圈还在,有的地方被手指磨得发亮。我会学着爷爷的样子,把书举到离眼睛三指远的地方,眯着眼念:“林——冲——风——雪山——神庙……”念着念着,就好像看见他坐在栀子花树下,白胡子一翘一翘的,手里的蒲扇“呼嗒呼嗒”地摇,把满院的花香,都摇进了我的梦里。
爷爷,您知道吗?现在我认识好多字了,能读好多好多书了。可再也没有谁,能像您那样,把“平仄”念成“平贼”,把“禁军”念成“劲军”,却让我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窗外的栀子又开了,香味飘进来,轻轻柔柔的。我好像又听见爷爷在喊:“震宇,快来,爷爷给你讲个新故事……”可一回头,只有满桌的月光,和那本永远温热的旧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