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梦想】雨中听人生(散文) ——读蒋捷《虞美人·听雨》
辛弃疾的《丑奴儿》用一首短短的小令说尽了人一生的悲哀,是中国文学史的上佳之作。千百年来,可能只有蒋捷的《虞美人》,同样用一首短短的小令,说出了人生的喜怒哀乐,可以说是辛词的姊妹篇。辛词是直抒胸臆,而本词则是截取了一个听雨的意象,将人生的三个年龄阶段进行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给人以强烈的情感震撼。
全词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雨,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一个雅兴,经常会在诗词中提到。由于心绪的不同,听雨的感受也有着很大的区别。蒋捷的这首词,全词都是听雨,但不同时代、不同心情的听雨,也反射过不同的生活状态和心路历程,更小中见大,反映出了人生百态。少年时候,自然是不知愁滋味,整日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那时的人生就是欢乐。作者也是如此,少年时流连歌舞酒肆,听雨也是在歌舞声中。烛光下,罗帐中,美人如玉,美酒入唇,酒色令人昏昏,就是在这样的醉生梦死中听到了一场场雨声,度过了一个个日夜。这里的歌楼,当然是说作者流连歌姬所在,我们今人如果嫖妓那是违法乱纪,就是做了也没人敢说的,但在古代却是很正常的娱乐活动,不少文人墨客都以此为荣的,甚至还以与某个歌姬有很深的感情纠葛为最大的荣耀,送给她情深义重的诗词,而歌姬则将诗词唱给别人听,那是风雅之事,也是风流谐趣。年轻时候的听雨,那是附庸风雅,因为志不在此,人早拜服在美人罗裙下,沉迷于美酒金樽里,哪有闲心听雨声淅淅沥沥?那是故作姿态的听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风雨,只是快乐的调味剂,只是增加了快乐的韵味。
人到中年,生活的重担全部在肩,对一般人而言,醉生梦死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奔波劳碌,千里风尘。古人远行,或骑马,或乘船,蒋捷肯定都少不了,只是很少雨天骑马,但雨天是不影响乘船的,所以经常在船中听到沿途的风雨之声。这时候看到的,没有美人美酒,只有孤单一人在无垠的自然中,是长江无边无际看不到头,乌云低垂似乎就在头顶,压的人喘不过气,不正是作者孤身一人与无尽恶劣的生存环境做着斗争和挣扎吗?断雁就是失群孤雁,是作者自比,孤雁在西风中嘶吼,就是作者在悲凉的人生中发出凄苦的鸣叫。哪个中年人的人生,不都是在苦苦支撑,上要扶养父母老人,下要抚养孩童子女,要承担整个家庭的生存压力。为什么社会上经常有学生跳楼而鲜有中年人跳楼,实际上不是因为中年人压力小,而是逼不得已,中年人身牵整个家庭的命运,不是不想跳而是不敢跳,再苦再累也要支撑。所以,尽管孤单一人,尽管秋风秋雨愁煞人,尽管无边的大江乌云,人也只能徒劳无功的发出几声嘶吼,然后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呆在船中,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继续人生的挣扎。这时候的凄风苦雨,就是人生的种种困境,是人生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拼搏的生活环境。所以,这时候的心态,是不甘,是无奈,是悲哀。词作之妙,就妙在无一字写悲,但全句却呈现出无尽的悲凉。和少年时期对比,少年时期之所以能够岁月静好,正是有着中年人在为他们负重前行。
老年听雨是在僧庐。僧庐当然不是实指,蒋捷没有出家,当然也不可能住在僧庐,只是有可能游览寺庙或者旅途不便时向老僧借宿过几晚。但是,僧是指作者自己,已经是心灰意冷,但也已经超然物外。老年以后,卸去了社会的种种负担,也卸去了功名利禄的追求,而是回到了人生的最初,关注起了自身。所以,这时候想不到任何外物,一切风雨,一切春光都和自己无关,自己想到的只是鬓发全白,或许还有身上的种种疾病。人生终归要回归平淡,年少时的风光得意,中年时的艰辛拼搏,到老年时都是一场梦,最终陪伴自己的只是自己的身体。这也是老僧的境界,似乎也是所有宗教的境界,人的一生最终都是抛弃了万物,关注的只有自身,能够持身修行以得天年。这时候听的雨,是闲适,是无聊,是淡然,是经过了人生一切的无欲无求。风也罢,雨也罢,晴也罢,阴也罢,都已经改变不了“我只是我”的心境了。
无欲则刚,当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去追求,什么都淡然物外时,这个人就拥有了大智慧,也就是佛教中所说的“得证菩提”。历尽狂沙始得金,为什么一般都会说老年人睿智,正是因为老年人已经对一切万物都不在意,所以才能够破除名利功过的纷扰,领略真正的人生智慧。这时候的听雨,是一种境界,雨是雨,我是我,雨给不了我快乐,也给不了我痛苦。而生活赋予生命的,也就是僧庐边的雨声,与我其实无关。
最后一句是感慨,悲欢离合,是人间常态,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是无情。雨声就是悲欢离合的象征,因为我少年喜时它在,我中年悲时它也在,我老年无悲无喜时它还在。既然雨声无情,就是说世间种种都是无情,那我就淡然看之,任其滴落,不置可否。人生,总是经历过以后才是旷达,有悲有喜才是人生,而经历过这一切以后才会明白,悲和喜都会过去,就像一场雨,也像一场梦,有过太多的悲喜经历,最终留下的才是人生真谛,那就是自身的平淡生活。人,终究不要因为外物改变自己的心境,所以我只是听雨,少年时的红烛罗帐,中年时的寒江西风,到头来都不如老年时一间简简单单的僧庐。
蒋捷有这样的人生态度,和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他出身于南宋,经历了南宋的灭亡和元朝的建立。他年少时曾经春风得意,高中进士,可好景不长,仅仅高中后三年,南宋就灭亡了,他风光没几年就一切化为乌有。他秉持气节,终身没有出任元朝的官职。这说来简单,但要知道,元朝实行的是阶级分层管理制度,南人是最下等的,可见他放弃仕官以后生活肯定是相当不容易的,饱经世态炎凉人生冷暖。一直到晚年,他都处于隐居状态,这是说好听点,说得不好听就是终身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一个社会底层的文人,经历过早期风光和一生困苦,对人生的感触肯定比普通人和文人官员要敏感深切的多。曹雪芹能够写《红楼梦》,能够那么真切的描摹大厦将倾世态炎凉,也是他经历了从锦衣玉食到破败成空的真实生活后有了很深的感触。蒋捷保持了个人的道德情操,没有趋炎附势,是他道德上的大幸,是他生活上的大不幸,但更是他内心情感和感触的大幸,他文学才华的大幸,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幸。正是他有着乱世遗老的生活感触,才能够创造出这样一篇饱含人生悲欢和哲思的名篇佳作,千载而下犹能唤起同样生活在社会下层的普通人的深深共鸣。
一曲《虞美人》,同样记载人生感受:曾经壮志平天下,仗剑骑单马。长成终岁只劳形,挈妇将雏,安稳是人生。如今散落青山外,一卷经书在。好梦留意在仙山,美酒金樽,我自遇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