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喷嚏先生住在一个普通小区，因经常打喷嚏，才获此雅号。他打喷嚏对于小区业主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
　　 那是一个行色匆匆的早晨，常大妈住在25楼，刚进电梯就被一个中年男子的喷嚏吓了一跳。他这喷嚏可不是一般的响，整个电梯似乎都要被它炸聋，空气中弥漫着带病毒的飞沫。电梯里的人们有的无所谓，仍旧在玩手机；有的稍稍转过脸去，回避一下；有位年轻的姑娘赶忙捂紧鼻子，用秀美的大眼睛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在她眼神的引导下，常大妈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个男人。喷嚏先生身着浅蓝色的工作服，个儿不高，不到1米7，蜡黄、瘦削，略显疲态的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近视眼镜，黑豆似的小眼睛瞬间定住，里面噙着难受的泪水。看，他正在为下一个喷嚏蓄力呢，瞬间吸气，收腹，张开厚实的小嘴巴，仿佛火山喷发前片刻的宁静。他在极力地忍住，可是没用，他的嘴巴不受控制，鼻子往上耸了耸，面目有些狰狞，喷嚏突然像决堤之水，瞬间喷射而出。这一上车他已经打了两个，常大妈也悄悄地背过脸去，脸朝电梯壁，脑袋对着喷嚏男，这样可以减少一点感染的风险。还好新冠疫情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否则人人都会成为惊弓之鸟。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喷嚏男打了七八个喷嚏，他每打一个喷嚏电梯门就开一次，有时进来一两个人，有时外面并没有人，可能是从另一个电梯先走了。进电梯的人把里面的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急得一个七八岁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角：“爸，你别打啦。”当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的瞬间，常大妈快速地逃了出去，一股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一种久违的轻松游遍全身。喷嚏先生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二
　　 喷嚏先生骑着电动车送完孩子上学发现车电量不足，只好将车锁在车站边，乘坐公交去单位上班。可是在路上公交车与小商贩的推车轻微碰撞，发生了争吵，又耽误了一点时间。他急得满头大汗，下了公交车一路小跑来到单位。这是一家叫恒顺的装潢公司，喷嚏先生主要从事房屋装潢设计工作，这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技术活，辛苦不说，经常加班到深夜，设计要求不但得让客户满意，还得让公司主管满意——尽量创造经济效益，那就得多让客户掏钱，可是顾客又不是傻子。这就形成了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要想双方都能满意，只能靠骗！骗领导当然骗不过去，领导每个都精明着呢，否则他也当不上这个领导；骗客户，也不是他的性格，所以哪怕工作做得再“好”，干得再累，也不被主管赏识，挨骂是经常的事。
　　 “喷嚏周，今天怎么不打喷嚏了啊！”同事小吴戏谑道。喷嚏先生姓周，据说先祖与鲁迅先生的祖先是一脉相承，有族谱为证，因此每当谈起自己的姓氏，他会油然产生一种自豪感。喷嚏先生最敬佩的人就是鲁迅先生，他成了鲁迷，他小时候就爱读鲁迅先生的文章。可是他没有鲁迅先生那么勇敢，没有他文笔那么犀利，他总是唯唯诺诺的，面对别人的批评，不敢反驳，只能默默承受。他也想改变自己，可是每一次当他红着脸，鼓起勇气想怒怼对方时，瞬间就不行了，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所以在单位里，谁都可以叫他的绰号，谁都可以跟他开玩笑，调侃他。在家里，连他们家的猫都可以爬到他的肩膀上，抓挠几下。
　　 “周若无，你怎么搞的，又遭到客户的投诉了，害得我这个月的奖金少了一半。我不管你得给我补上这笔钱。”设计部经理张一毛生气地说。这张一毛，大约四十来岁，脱发严重，人到中年就已经成了典型的“地中海”，听说小时候头发稀少，中间只有一缕，因此便有了张一毛这个名字。好在后来看了中医，吃了中药，头发长了一些，才避免了尴尬。张一毛是喷嚏先生的直接领导，手下有三个设计员，除了周若无，还有一男一女，张一毛从来不批评、指责那两位，唯独对喷嚏先生横挑鼻子竖挑眼。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柿子专挑软的捏。喷嚏先生就是他们公司最软的柿子，谁都可以说他两句。张一毛手下三名下属，另外一个男的小李会拍马屁，总是投其所好，见到张经理总是笑脸相迎，谄媚到极，每次喷嚏先生看到他那副德性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因为胆小他不敢从脸上显露出来。那位女设计员小吴呢，总跟张一毛眉来眼去地，他们私底下有没有发生什么，谁也不清楚。
　　 “阿嚏！”喷嚏先生打了一个喷嚏，“不好意思……周经理……我马上重新设计！”打喷嚏这是他习惯性的行为，小时候在农村外婆家长大，有一次经过一棵老柳树下时，被系在树上的一头老牯牛用角杵了一下。他吓得一激灵，赶紧逃跑。可是一不小心被树根给绊倒了，嘴巴磕到又干又硬的地上。顿时鼻子一酸，鲜血直流。加上小时候经常感冒，从此就留下了鼻炎的后遗症。别人打喷嚏是因为感冒了，他打喷嚏大多是受到惊吓诱发过敏性鼻炎。也许有人会问，不就一个小小的经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错，他可是老板的表弟，有间接用人之权，上次就有个“杠精”只跟他顶了几句嘴就被他向老板打小报告，最终给辞退了。
　　 今天，面对张一毛的批评，他当然不敢反驳。这样的设计，他已经几易其稿，熬几个夜才完成的。顾客怎么就不满意呢？无非就是花费有点高，设计过于复杂，不设计复杂点又怎么收取高额的设计费呢？如果设计费收低了，又怕老板炒他鱿鱼。这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加班，等加完班躺到床上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他时常想：要不是为了家人的生活，他真想辞掉这折磨人的工作，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面对今天张一毛的无端指责，他只好私下去联系客户，自掏腰包给客户免去一点费用，这才息事宁人。像这样的事，他已经做过好多次了。本来就不多的工资为此失去了不少。为了保住这个体面的工作，他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不过也有通情达理的客户，其中就有一位郑姓老板，对喷嚏先生的设计赞不绝口，称有机会要与他一起合作新开一家装潢公司。喷嚏先生并没有表态，只是笑了笑。
　　
　　 三
　　 第二天，张一毛笑眯眯拍着喷嚏先生的肩膀说：“不错，昨天那位投诉我们的客户不但撤销了对我们的投诉，还介绍了几个新客户。你是怎么做到的。”喷嚏先生红着脸，一声不吭，今天真是受宠若惊，这位张扒皮从来没这么好过。他经常想：我应该姓张，他应该姓周，这样他就是标准的周扒皮了。张一毛哪有这么好心，那是老板不但取消了对他的惩罚，还额外对他进行了奖励。
　　 办公室男同事小李和女同事小吴见喷嚏先生不回答经理的问题，都抢着回答：“他能有什么好办法？还不是自掏腰包。”
　　 张一毛先是一愣，随后嘴巴一撅，马上似有所悟地笑着说：“自掏腰包好，自掏腰包好！”说完，便摇晃着他那胖企鹅似的身体扬长而去，嘴里还哼着不清楚的小曲。
　　 小吴与小李在窃窃私语，虽说声音不大，但是还是被喷嚏先生听得真真的。随便他们怎么说，自己只要能保住这个工作就行了。要是真的失业了，老婆、两个孩子及老母亲，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老婆是媒人介绍的，长得又胖又丑，没有办法，自己性格懦弱，家里又穷，只能将就了。
　　 这一天，总算平安度过了。至少他今天就没有打喷嚏，因为他没有受到惊吓，没有人给他太大难以承受的压力。
　　 刚一回到家，老婆向他要钱，因为小女儿上幼儿园又要交保育费了。他拿出工资卡，努努嘴说道：“这个月只有四千多。”
　　 “你一个月不是有六千多吗？”老婆的指责也是为这个家着想，她本来有一份在超市打工的工作，一个月也能挣个两三千，可是要照顾体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只能辞掉那份工作了。
　　 “你不是不知道……”还没说完，老婆就懂了他的意思。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你不妥协，他能把你吃了啊！”老婆瞪着一对大眼睛，脸上肥肉一抖一抖的，变得通红，像抹了红色颜料的猪肉。
　　 “阿嚏！”他打了一个喷嚏，本以为今天的喷嚏可以躲过去，哪承想还是免不了。一年365天，他很少有不打喷嚏的那一天。
　　 听到这个大喷嚏，若是生人肯定吓了一大跳，可是他的老婆早已习惯了。她也对张一毛颐指气使的作风非常不满，可是除了对丈夫发发牢骚还能干什么呢？
　　 不足70平米的小屋，挤进了五口人。年过古稀的老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破旧的木沙发上缝补衣服；妻子坐在矮凳上边择菜边唠叨着老公没用；七岁的儿子正趴在客厅的老旧的八仙桌上做着数学题；四岁的小女儿最开心，在搭着哥哥小时候玩剩下的老积木，这些积木有点残缺不全。屋里没有几样像样的家俱，除了一台彩电和一台台式电脑，还有一个旧冰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喷嚏先生没有悠闲的时候，他吃完饭便又坐到了电脑桌前给新客户设计装潢图。这台电脑经过几次升级才勉强能满足工作要求，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超过买新电脑的费用了。妻子唯独对电脑不感兴趣，至少什么配置，花多钱，她从来不问，倒是单位小李说过：“周哥，看你电脑都升级好几次了，花了不少钱吧，还不如买台新的。”
　　 喷嚏先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台电脑就像老朋友一样，用得很顺手，怎能随便换掉？再说了，升级后跟新的有什么区别呢？有些性能甚至超过了新机子。
　　 当客厅里老式挂钟敲响午夜的钟点那一刻，喷嚏先生仍在暗淡的电脑前修改设计图。房子太小，为了不影响孩子，他把电脑挤进了自己卧室的一角，离妻子的脑袋只有几尺远，每次十点之后，他都会把卧室的电灯关掉。他时而沉思，时而忧愁，时而欢喜，改来改去，最终才定稿。他的工作最大的难度来自公司内部人的刁难，如果完全为顾客着想，事情倒好办多了。
　　 当他忙完工作，洗洗上就床的时候，妻子已经睡了一宿，她被扰醒了：“怎么才睡啊？不要命啦！”
　　 听到妻子的话，他本能地要打喷嚏，可怕影响孩子休息，自己用手强力地捂住口鼻，硬是给憋了回去。上了床大脑处于兴奋状态，就是睡不着，没办法他像小时候一样开始数羊。不知何时他睡着了，早晨他被手机闹铃惊醒，连忙起床，洗漱，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十分憔悴，头发也在掉，且白了好多根。最令人不解的是，右眼皮不停地跳，难道真的应了那句“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吗？这上班的路上，他一直忧心忡忡。
　　
　　 四
　　 喷嚏先生今天骑了自己那辆破旧的电动车上班，他这人记性不好，经常忘记给电动车充电，若是哪天坐公交上班多半是忘记充电了。
　　 “周若无同志，公司经济效益越来越差，养活不了这么多人，每个部门都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我们设计部共三个人，小李比你文凭高，人家985毕业，小吴会公关，往往一个微笑就能接拿下一个单子，总不至于把我这个经理给辞掉吧？所以只有你……不过，你放心，公司会一次性给你补偿两万元。我相信以你的专业能力应该会有公司抢着要的。”张一毛这是对喷嚏先生没有半点不敬，可以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经理，我……我……”阿嚏，喷嚏先生话没说完，喷嚏倒是先打了出来。这回把张一毛吓了一大跳，他连忙向后退了一大步，捂住口鼻。要是平时，他不至于被惊吓到，这次他没有心理准备，而且这事办得确实有点不地道，有点心虚，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辞退人家，凭什么呀？他可是设计部门的老黄牛啊，辞掉他，谁干事？走着瞧吧，以后头疼的事多着呢。这一点张一毛心里比谁都明白，可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那两位多多少少给他送过礼物或者其它的付出，这个喷嚏周简直是个木头人，既不会巴结人，也不会送礼，不辞掉他辞掉谁？
　　 也许有人会问，辞掉谁不是老板来决定吗？那您想多了，老板哪管那么多，他只决定留下哪些干部，底下员工由干部们决定，再说了张一毛是他表弟，他怎么也不会辞掉表弟的。
　　 一听说要辞掉自己，喷嚏先生急得直努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这么多年的委屈都承受了，就是为了保住这个饭碗，这回倒好，委屈求全换来的还是失业。他本想求求这个周扒皮，不过以他对张一毛的了解，这事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索性不求了，他擦擦眼泪，硬着头皮地说道：“我同意！”
　　 说完，他坐到办公电脑前手握鼠标，面对他一手制作的设计软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按下了删除键。收拾东西径直走向财务室，领走2万元回家了。
　　 不久，本市的一家叫喷嚏先生的装潢公司成立了，老板正是周若无曾经的客户郑先生。
　　 从此，听说喷嚏先生很少打喷嚏了，走路也总是挺直腰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