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雨从故乡开始落下(散文)
一
故乡的四月,菜蔬姹紫嫣红,禾苗青绿照眼。人家的门前后院,叶绿了,花开了,清秀与艳丽,是故乡春天的样子,也是很多地方春天的共性。而春雨,则是故乡春天无可忽视的存在,一场场春雨,绵绵密密,美感婉约,袅娜之态旁逸斜出,以逼近烟雾的形态笼罩故乡,让故乡朦胧而幽深,鲜亮而澄澈。我总觉得,春雨在江南,在我的故乡,最喜欢抒情。
雨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瞬间成型,瞬间消失,比烟花短暂,比梦怅惘,有着晶莹的质感。雨落在青瓦上,扑簌簌地,清亮而低沉,有韵律,有节奏感,仿佛上古的乐音,让我的思绪飘入蓝天白云,让心奔赴辽阔之地。从屋檐落下的每一滴雨水,清越而悠扬,直抵心间,让精神坠入安徒生的童话,打进久远的传说。
巷子里,卖豆腐的、卖栀子花的、换麦芽糖的人不见了,嬉闹的孩童不见了,聚在一起唠嗑的老人不见了,连猫狗都销声匿迹了,春雨变成一种遮蔽,遮蔽了故乡固有的生活轨迹。半日间,会见一个中年男子走过,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他不是孤舟蓑笠翁,自然不是去独钓寒江雪,那是小伙伴彩霞的父亲,连日下雨,他担心田里积水,日日都要去察看一回。还有一个打着油纸伞的老人从门里走出,那是我的外婆,她的心思一半被我们占着,一半被她的菜园占着,除非下冰雹,下大雪,下暴雨,她老人家每日都要去菜园看看的。秋梅的父亲脚步很重,大步向前,弄得水花飞溅,仿佛有一排人走过。外婆的脚步声轻轻的,细细碎碎的,瘦小的背影被雨烘托得越发地小。
雨到黄昏,犹自不止,炊烟在雨雾中漂浮不定,黄昏被雨熏染得如影子般虚幻。放学的孩童各自归家,不久,饭菜香飘出,融入雨丝里,飘飘渺渺。暮色沉沉时,家家的门半掩或虚掩,人影在门里若有若无地晃,巷子里渗透出荒原般的寂静,唯有雨淅淅沥沥,仿佛欢快的童谣,萦绕于耳际,成为故乡春夜最分明的背景。
少年时在抚州读书,春天逢到上学时,最怕下雨,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穿着雨鞋,踢踢踏踏,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那铺天盖地的细雨,如披在天际间的一件灰外套,与灰色的高楼彼此相融,仿佛整个城市就是一张照片的底片,底色是黯淡的,是黑乎乎的,一股莫名的压抑时不时地溜进脑海。街边的树并没有因春雨的滋养而鲜活起来,有点恹恹的乏味。街道有的地方凹凸不平,散布着深深浅浅的小坑,积着雨水,如果车子经过,经过水坑,不小心就会被溅上无数个污水点,不免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大人碰到,也不过是怒骂两句解解气罢了。在一个又一个春天里,从小学到高中,往返于家里通往学校的路上,遭遇了无数场雨,总感觉抚州的春天就是漂在雨水中的一座城,到处奔涌着潮乎乎的气息。
高中时,我开始接纳了这个城市的雨,从排斥到接纳,是对城市的接纳,也是性情的一次蝶变,其中有着琼瑶爱情小说中浪漫元素的植入,也有武侠小说主人公精神的熏陶,接纳比排斥更能明亮心情。周末,有时会站在阳台上看雨。五楼的阳台,视野辽阔,无遮无挡,伫立其间,心随雨丝儿在轻盈地飞,万千雨丝儿呈浅灰,银灰,深灰,潇洒无羁,驰骋山河。朦朦远山、悠长河流被雨笼罩,显得更远了,更深了,它们好像掉入到另一个时空里,有着我无法企及的距离。正前方一中的操场绿地在雨中一派娇嫩。一楼人家的院子,菜蔬在雨中更显鲜绿,一股田园之美袭入心间,让我似回到浒湾的菜园,于是浒湾的雨与抚州的雨在心间交缠,重重叠叠,灵魂便恣肆地飘入到无边的田野,陶醉不已。只是在阳台上看雨的时间并不频繁,很多的时候我不是在课堂上,就是在题山书海里。看雨,只是生活的一份点缀,是读书疲倦后的一份精神疗养。
二
青年时在山里,那里的冬天很漫长,所以对春天格外厚爱些,自然对春雨也是喜欢的。山里的雨柔柔软软,轻轻盈盈,裹着松林的香,泥土的气息,真是好闻。
那时骨子里的浪漫因子更为活跃,常喜欢在细雨霏霏时去湖边走走。一路上,行人寥寥,山里是一个旅游区,那时旅游旺季只在夏季,春天里很多人还在山下避寒,所以除了夏天,寂寥是山里其他三个季节的特点,而春雨往往加深了这份寂寥。春雨可不管深山的寂寥,只是殷勤地下,欢畅地下。
沿着湖走,经过一座有着古风的小亭,经过朴拙的瑞庆宫,经过一棵棵杨柳和梧桐等树木,仿佛走在宋朝的烟雨里,走在江南的烟雨里。想到宋朝烟雨,就会想到李清照,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震撼了一个时代,也震撼了千古。她对雨的体验是细腻而深切的。少女时,昨夜风疏雨骤,似问卷帘人,一门心思牵挂着屋外的海棠,那么可爱,那么娇憨。到了晚年,经历家愁国恨,一切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只有她独自守着一方小院,聆听那秋雨,看黄花堆积,看大雁飞过,以酒解愁,多少孤独,感慨万千,唯有秋雨成了她孤独世界里最盛大的热闹。想到江南烟雨,总是无法绕开杏花,杏花烟雨江南,构成了我对江南春天最经典的印象。杏花,让江南的烟雨如花似玉;烟雨,让杏花楚楚动人。从此,在我心中,杏花不仅开在乡村,开在杜牧的诗句里,更开在江南春天的烟雨里。山里桃花多,杏花罕见,桃花烟雨深山,定格为鄂南春天的样子。
坐于亭中,聆听雨声声,风细细,我觉得每一滴雨的落下都是一种敲打,敲打在亭顶,分外嘹亮;敲打在湖面,空灵绵长;敲打着大地,饱含深邃。山空人静,春雨的莅临让空更空,让静更静,让雨更像古代的雨,汉朝的,唐朝的,宋元明清的,所以雨敲打的不是亭,不是湖面,不是眼前的大地,而是在敲打着历史,历史不就是在一场场风雨中前行的,衍变的。同时,也在敲打着春天,所以春天的感觉才如此浓郁,万物葳蕤,山河清秀,也有春雨的功劳。
一场又一场烟雨,把山里的春天缓缓地推向初夏,那是山里最好的时光。
山里的秋天总是比城市的秋天更像秋天,枯黄涂抹着山,涂抹着树,树上的叶日日变少,最后飘落,冷意日益凸显,湖水变得消瘦,所有的物象都向高远清寒的境界靠拢。而一场秋雨,会把秋味带向巅峰。山里的秋雨不如春雨下得恣意,而是小心翼翼的,宛若古时闺中少妇的心事,落在一片片黄叶上,如她悠长的叹息;落在一朵朵花间,似她指尖滑出的琴音;落在瑞庆宫的碧瓦上,似她轻柔的歌吟。
山里的第一场秋雨来临,夏日的繁华和嘈杂便如水流走,次日走于街巷间,经过沿街的店铺和各家单位,逼人的冷清,大多数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间从山里逃离,把一座空旷的山扔给值班的人,扔给长期居住在山里的居民。夏天,山里成为无数人快乐的奔赴,秋冬,他们却又忙不迭地离去。奔赴与离去,靠近一种出世与入世的人生态度;也是一种抽象的语言,是诉说,也是表达,诉说着深山的繁华与萧条;表达着人们情感的两极分化。我淡然地守着这座山,感受着秋雨下的那份清闲与自在,在空旷中咀嚼一份出世的悠然,也是一种意趣,一种潇洒的姿态。此时,可以无限靠近自己,清醒着,从容着,天际间,只剩下秋雨,成为季节里最热情的声音。黄昏聆听阶前雨,深夜聆听窗前雨,内心的惶惑,生命的困顿似乎被雨声揉碎,瓦解。秋雨之下,我的目光是沉静的,心趋于深沉,我享受着秋雨下的山中情境。
三
春雨对落云村而言是一场美的加持,美的恩赐,田野,炊烟,黄土墙,青瓦,篱笆,小桥流水有了诗词的韵味,有了细腻的感觉。庄稼、菜蔬、草木接受着雨水的滋润,似一个女子在美美地做面膜。村民的劳作暂时按下暂停键,除了一大早去井边挑水,男人们心安理得地躺在老式的木床上,把呼噜打得荡气回肠,把疲乏的身子骨好好地放松一下。女人们在家里四平八稳地呼猫唤狗,雨水让她们看到了庄稼的收成,看到菜蔬的肥美,看到了日子的希望,于是行动间都是喜悦,把一日三餐整得声势浩大,早饭烙韭菜饼,中饭做干豆角炖小鱼干、韭菜炒鸡蛋,晚上煎糍粑。因为这些美食,孩子们也不抱怨下雨不能出去玩耍了。雨改变了村庄的生活方式和村民的情绪。
村民喜欢雨,也担心雨下个不停,适量的雨对庄稼地是好事,太多了就是一种负担。好在雨三五日就停了,村庄又恢复昔日的劳动秩序,一切安然如初,呈现出勃勃生机的景象。
生活在厦门,一年四季感受到的是闽南的暖意,还有一股股黏糊糊的湿气,湿气与沿海气候有关,也有无数场雨的功劳。刻骨铭心的当属夏雨,一场台风能塑造一场奇异的夏雨,大雨、暴雨、豪雨不足以形容,我想叫“奇雨”最佳。
记得那年“莫兰蒂”登陆,除了带来无与伦比的大风,还带来了惊世骇俗的奇雨。那晚,雨不是飘的,不是落的,而是无数的大力士在天上排排坐,高举着一缸缸水,“哗啦”“哗啦”倒下的;又或者是哪路神仙,使用法术,指使黄河之水汹涌灌入。万千雨丝儿如无数根利箭,“嗖嗖”地射向大地;又如无数把长剑,闪着寒光,横冲直撞,疯狂地切割城市。每一阵风有如万马踏过草原,如千百个巨石滚落山谷,如狼群呼啸在沙漠。那晚,是台风与奇雨演绎的一场奇妙而荒诞的大戏。一切都表现出掉落的状态,纸屑、瓶瓶罐罐、玻璃、广告牌、花盆、垃圾桶、衣服、汽车轮胎、砖石等等,它们在掉落之前首先被撕扯,被撕裂,然后飞翔,飘荡,漂浮,姿态是无畏的,也是悲情的。最惨烈的是树,它们以自身的高度彰显出命运的悲怆,一棵棵,无数棵,纷纷掉下。低洼的路与店面,无数的小车,无数的物品,都在雨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城市沦陷了,城市被风雨整得千疮百孔,但是人永远是世间的强者,人最终战胜风雨,让城市重新挺立,焕然一新,美丽如昨。
这个六月,雨水偏多了。在一场场雨中,我看到了城市的另一种表情——山、行道树在雨的荡涤下褪去积郁的尘垢,变得清爽。高楼被雨水浸润,闪现着或明或暗的光芒,一种坚硬的力量消隐,柔软的气息从墙缝间袅袅升腾,消减了城市的工业化气息,古城的格调若隐若现。行走的行人,骑自行车、电动车、开车的人,开店的商家,都变得躁动不安,脸上显出几分焦虑。是的,城市人对雨似乎不那么欢迎,因为雨影响了他们的出行,影响了他们的生意,雨,对城市变成一种干扰。但是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雨都会如约而至。
在这个城市居住多年,雨有时让我烦恼,有时让我欢喜,但是骨子里并不排斥,我最喜欢深夜的雨,虽不能获得雨打梧桐的诗意,但是听夜雨敲窗,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