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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耧铃摇过的时光(散文)


作者:沧桑战神 秀才,1340.4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2发表时间:2025-07-02 08:07:15
摘要:原创首发。

时间是抽象和虚拟的,它攀附和寄生在各种有着具体形态的事物上,比如房屋,比如花草,比如树木。时间蹑足走过,总会在这些具象事物上留下痕迹。人们通过事物的变化察觉到时间走过的脚印,把脚印当成表盘上的指针,从而来精准决定自己该做的事情。比如看到枣树发芽,人们就知道该种棉花了。
   从记事起,老家的窗前就长着一棵红枣树。枣树的树身在窗台处分成两个侧枝,一枝向东,一枝向西,像一母同胞的兄弟长大后分了家。待侧枝高过屋檐,侧枝的侧面又分出几枝,后面越分越细,最后发育成一个巨大的树冠。树冠枝稠叶密,遮了整个房顶。每年秋天,枣红叶绿,从门口方向看,那枣树就像孔雀开了屏,分外好看。
   这棵枣树是我叔叔种下的。奶奶说,叔叔七、八岁的时候去麦田里拔草,偶然在垄坝儿上发现了这棵枣树苗。那时树苗还没有筷子粗,长得青枝绿叶,惹人怜爱。叔叔满心欢喜地把它挖下来,捧回家里,栽到了北屋的窗前。奶奶至今记得,叔叔怕伤了树苗的根,特意把树根的泥胎挖得很大很圆,叔叔捧着它,像捧着一个大铁球。
   估计谁都没有料到,几十年后,这棵纤细的幼苗会长成水桶粗的枣树。
   每年地里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时,枣树也发芽了。先是在青褐的枝条上鼓出乳头状的小苞,几天后,芽苞顶端裂开一道细缝,鲜嫩的枣芽便从细缝里探出头来,海螺般的一卷。远远看去,明亮的蓝天下,星星点点的一树绿意,像戴了满头的翡翠首饰。
   时间在攀附在枣树上,在上面留下了脚印。于是,发芽的枣树成了父亲的日晷。当枣树戴满一头翡翠的时候,他知道种棉花的时机到了。那个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棉花,一来做棉袄棉裤棉鞋,二来可以卖钱。从卖钱的角度来衡量,种棉花比种粮食划算。拿父亲的话说,我的学费都是从棉花窠子里扣出来的。
   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父亲在枣树下铺一块塑料布,把棉籽摊在上面晾晒。棉籽浑身毛茸茸的,仿佛穿了一件薄薄的羊绒衫,透过“羊绒衫”可以隐约看到它们圆滚滚的酮体。它们静静地躺在太阳底下,像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的游客。阳光温热,只需一顿饭的功夫,棉籽身上的水汽就蒸发殆尽,“羊毛衫”变得蓬松起来。“日光浴”结束后,它们会被一个叫做“耧”的农具种到地下,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中等待发芽。
   耧是农村常用的农具,不管是种小麦还是种棉花都用它。耧的结构很简单,前面是两根长长的木杆,叫耧杆,相当于马车的车辕,是套牲口用的;中间有个叫耧斗的梯形敞口小木箱,用来盛装种子。它的位置最高,如果把耧比作一张脸,耧斗就是面部中间的鼻子。耧斗底部有个可以调节大小的阀门,是种子通过的咽喉要道。
   咽喉,我们的方言里叫嗓子眼儿,所以农民就形象地把这个阀门叫做籽眼儿。在土得掉渣的方言中,“籽”的声调不是阳平,而是去声,虽然听上去土里土气,但很有气势。一听到“籽眼儿”三字,就仿佛听到种子“哗啦哗啦”向下流动的声音,就像食物滑过了嗓子眼儿。
   籽眼儿往下分了岔,分别和三只中空的耧腿相连。耧腿斜向前下伸出,贴近地面的地方便是箭簇状的铁质耧脚了。种地时耧脚扎入土里,挑开地皮,破出整齐的浅沟。种子从耧腿一泻如注,通过耧脚底部的孔洞落入沟底,在那里生根发芽。耧最后面是一对耧把。牲口拉耧时,后面的人抓紧耧把,双手像快速摆动的钟摆似的左右摇耧,以便于让种子顺利漏下并平均分配到三只耧腿里,并且防止耧脚下面的孔洞被泥土堵死。
   摇耧是个技术活,既要掌握好节奏,又要控制好速度,还要轻提耧把,控制下种的深浅。节奏必须均匀,否则种子会多一下少一下,将来出苗不匀;摇的速度必须恰到好处,太快出苗稠,太慢出苗稀,这些都会影响产量。摇耧最难的是和拉耧的牲口打配合,它走得快,就要快摇;它走得慢,就需慢摇,难就难在这个“度”的把握上。
   耧斗后面松松地立着一根毛衣针粗细的竹棍,一个长方体小木块从中间锯成“V”形,横过来插在竹棍顶端,这个叫耧铃。耧铃是提醒摇耧人注意摇耧节奏和频率的。摇耧的时候,耧铃拨浪鼓似的来回击打耧斗,清脆的“当当”声便不绝于耳。好把式摇出来的声音是极富韵律的,像个调好节奏的节拍器。
   棉籽装进耧斗之前要汰掉秕种。奶奶搬来马扎板凳,坐在枣树下面把个头小且干瘪的棉籽一个个挑出来扔掉,它们无法长成健壮的棉花棵。至今记得,那束琥珀色的阳光穿过枝丫,在奶奶脸上晃来晃去,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像那种用胶片拍成的电影。奶奶俯身弯腰,双手在棉籽上不紧不慢地跳跃着,神情专注而安详。偶有不知名的小飞虫飞得累了,把她花白的发梢当成停机坪,落到那里振一振翅,小心翼翼地瞭望片刻,又无声无息地起飞,再也寻不见踪影。
   奶奶汰完秕种后,父亲一手扶耧在肩,一手提起装着棉籽的布袋。我则怀着兴奋的心情跑进马棚,去解系在那头大青骡身上的缰绳。
   小孩总是分不清劳动和游戏的边界。不用在家看书,能跟着大人去田里到处走动,那是一件美差啊。在我眼中,种地几乎相当于玩耍。现在回忆起来,那次种棉花也算是勤工俭学了吧。
   我走进马棚,大青骡正在吃草。其实也不是草,是麦糠。芒种收了麦子,粮食入仓,麦秸煮饭,麦茬沤在地里做肥料,麦糠呢就拿来喂牲口,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从头到脚,一点都不浪费。听到动静,大青骡向门口瞟了一眼,见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孩儿,便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继续吃草。我解下缰绳,用绳头轻轻敲击它的脊背,催它出门。大青骡不情愿的仰仰头,打了个喷鼻,别过脸去,好像在说,哼,你这个小屁孩也想使唤我呀。我只好再一次举高缰绳头,狠心加力打它的脊背。“啪”一声脆响,它猛地抽搐一下,扭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恐惧的情绪水一样从又黑又亮的眼睛里漫溢出来,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它大概在心里说,这小孩怎么这样厉害?打得我好疼!大青骡吃了痛,这才乖乖地停止吃草,跟在我后面走出马棚。
   父亲扛着耧,我牵着大青骡,爷俩儿踩着上午温热的阳光,一前一后向农田里走去。
   我家的农田离村子不远,一出村口便远远地望见去年秋收后预留的那块棉花地。土地刚刚犁过,平整而松软,像翻开的肚皮,仰面朝天地躺在绿油油的麦苗中间,阳光下闪烁着黄褐色的光芒,像一方波澜不兴的池塘。四周的小麦苗密密匝匝,柔软而细腻,微风吹过,漾起层层绿波。
   我们在地头停下来,父亲套上大黑骡,把棉籽倒进耧斗,努力用耧脚刺破土地的肌肤。我站在大青骡的脑袋旁边,像个迎接战斗的士兵那样攥紧缰绳。之所以要牵着大青骡,是为了引导它像T台上的模特那样走直线。只有走直线,出土的禾苗才会像仪仗队那样整齐划一。我的双手没有像父亲那样盛开茧花,还不会摇耧,牵牲口这样的简单活计自然落在我的头上。
   一切准备停当,父亲握紧耧把,轻喝一声:“驾——”声音短促低沉,却足以穿透薄薄的空气传入大青骡草叶般的长耳朵里。大青骡听令,忠实地弓下身子向前迈步,木耧开始移动,与此同时,父亲摇动木耧,耧铃像得了摇头疯似的“当当当当”的响起来,就像一首歌的过门儿,鼓点一响,主唱和乐队同时踩中了节拍。主唱是木耧,乐队是大青骡,两者配合的严丝合缝。
   父亲刚人到中年,时间的单薄让他的摇耧技术并不好,远不能冠上“把式”的光荣称号。摇耧中间,耧铃铛总会像口吃患者那样磕巴几下。“当当”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甚至出现一大段空白,像个唱着唱着突然忘词的歌手。
   父亲担心棉籽不能顺利漏下,正焦急的时候,抬头看到小孙爷从地头上走过,赶紧喊:“小孙大伯,小孙大伯,过来帮个忙!”我叫小孙爷叫爷,他叫大伯。小孙肯定不是小孙爷的大名,大名我不得而知,只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又是“孙”,又是“爷”,有点矛盾,又或许那个字不是“孙”而是“训”,被方言混淆了也未可知。小孙爷是摇耧的把式,父亲看到他像看到了救星。
   “麦子不上场,离不开棉衣裳”。小孙爷年纪大了,虽然现在已是清明节令,他仍然穿着一件粗布黑棉袄。听到父亲的喊声,他顺着田埂走了过来。小孙爷脚步蹒跚,走起路来身子左右摇晃,像一只鸭子。这并不是他的腿脚有毛病,传言是一种家族遗传病——髋关节半脱位。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有证据。听父亲说,小孙爷的爹走路也是这个姿势。前些年,儿媳妇给他生了个孙子,待到会走路了,一迈步,竟然又是像鸭子那样摇摇摆摆地走。
   虽然小孙爷走路不那么雅,但并不妨碍他成为种地的把式。
   小孙爷走到跟前,问明情况,把耧抬起来看了看,很有把握地说:“堵了。”说罢,挨个儿敲了敲三只耧腿,只听着“哗啦哗啦”一阵响动,紧接着像下冰雹似的从中间的耧腿里掉出一堆棉籽来。原来,耧铃“口吃”的时候,棉籽争先恐后地落进“籽眼儿”,结果在耧腿里发生了壅堵。种子壅堵,在农民嘴里有个术语,叫“噎耧”,意即像吃饭那样噎住了。
   把耧腿疏通以后,小孙爷弯腰,提肩,翻腕,把耧架与腰齐,喊一声“驾!”,我抻紧缰绳,大青骡迈步前行,耧铃“当当”的响起来,声音均匀好听。小孙爷一边摇耧,一边向父亲传授要领。父亲跟在一旁,边听边看。
   整个上午,他都以“授人以渔”的精神教父亲摇耧。若干年后,我到驾校学车,教练手把手地教我倒车入库,很认真。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那个遥远的上午,想起小孙爷。当年,他教父亲种地,也像我的教练教我这样认真。那天上午,小孙爷扔下自家地里的活没干,一直在帮我们种地,与其说那年的二亩棉田是父亲种的,倒不如说是小孙爷种的。
   随着耧铃有节奏的“当当”声,棉籽持续漏下,耧斗里的棉籽堆正中渐渐现出一个“酒窝”,像沙漏一般,棉籽从峰顶向谷底跌落,流过籽眼儿,流经耧腿,落到湿润而松软的地下,耧脚剖开的土壤随即合拢,像厚厚的棉被一样覆盖了它们。它们静静地睡在黑暗里,等待另一种形式的苏醒。
   卷曲透明的枣芽在阳光的催化下迅速舒展成翠绿的叶片,未到谷雨节令,树下已经浓荫匝地。层层叠叠的枣叶底下生出无数谷粒大小的花苞来。几天后,当花苞像爆米花一样向天空敞开胸怀的时候,地下的棉籽也从沉睡中醒来——发芽了。
   白生生纤细的一根破土而出,一列列,一行行,像老织布机上织出的绿线。小孙爷种地把式果然名符其实。这些棉花苗在头顶上努力伸展出两瓣蚕豆大小的绿叶,像打着一把小伞。不过,这可不是一把“保护伞”,无法保护弱不禁风的它们避开某些啮齿类昆虫的伤害。
   看似平静的农田下面潜伏着恐怖分子。仿佛一夜之间,原本平整的土地上现出一道道伤疤样的隆起,这是蝲咕挖掘的隧道。小龙虾模样的蝲蛄是农田里的“土行孙”,它们从隧道里钻出来,抖去身上的尘土,抬头观望,很快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发现了亭亭玉立的棉花苗。棉花苗特有的青草香气让它们馋涎欲滴,可是现在还不是出动的时候,阳光普照下的农田无处遁形,它们需要夜色的掩护。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幸父亲及早发现了这些“土行孙”的蛛丝马迹,料到来者不善,提前准备了能送它们升天的“仙丹”——呋喃丹。呋喃丹是一种剧毒农药,名字里虽然有个丹字,但模样并不像太上老君炼的仙丹,抓在手上,更像一把红色沙粒。下种前,父亲像糖拌西红柿那样把呋喃丹拌进了棉籽当中,棉籽浑身沾满了这样的“沙粒”。这些“沙粒”是棉籽的防弹衣,能帮它抵御不怀好意者的袭击。呋喃丹是内吸药,红色“沙粒”吸水融化,毒汁慢慢渗入棉籽,遍布全身。此时出土的棉花苗实则成为一株充满诱惑的“毒苗”,药量足以杀灭任何觊觎它的昆虫。
   太阳落山了,汹涌的墨色洇湿了宣纸般的白天,不甘寂寞的昆虫咬破黑暗,取出丝竹管弦,开始举办夜间音乐会。夜深了,吹拉弹唱的乐音中渐渐掺杂了窸窸窣窣的不详之声,那是爬出洞穴的蝲咕,它们倾巢出动,摸着黑,蹑手蹑脚地爬向那些鲜嫩的食物……
   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如同潮汐,夜的潮水退去,白日依旧归来。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不出意外,农田里已经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景象。有蝲蛄,也有被咬断根茎与蝲蛄同归于尽的棉花苗,它们软耷耷的,躺在温热的土地上一动不动。可见,在黑如老抽的夜色下曾经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攻防战。
   没有了蝲蛄的滋扰,棉花苗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开始拔节生长。立秋以后,棉桃渐次开放,吐出一口口雪白的棉絮来。
   那年年景好,棉花大丰收,也是我唯一不用发愁学费的一年。
   如今,我生活在城市的高楼之上,早已远离了故乡,可是在偶然飘来的梦里,我仍然会伸出一条藤蔓,努力把根系探向故乡温热的土地,去遇见窗前那棵红枣树,遇见奶奶,遇见小孙爷,去倾听时光深处的耧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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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以窗前红枣树为时光坐标,在棉籽播种的农事叙事中,编织出乡村生活的脉络。枣树从筷子粗的幼苗长成大树,其年轮恰似一卷农事日历 —— 当枣芽如翡翠绽裂,父亲便着耧犁开棉田,让时间在耧铃的 “当当” 声中落地成墒。 文中 “耧” 的意象充满农耕韵味:木质耧杆藏着节气密码,耧斗漏下的棉籽如农民与土地的契约。小孙爷摇耧时均匀的铃声,与父亲生涩操作中 “磕巴” 的节奏,构成农艺传承的声部;棉籽坠入泥土时,耧斗形成的 “酒窝” 里,沉淀着 “麦子不上场,离不开棉衣裳” 的生存智慧。枣树承载着乡村记忆:奶奶汰棉籽时,琥珀色阳光在她脸上晃动如老电影;大青骡受惊的眼神与 “我” 牵缰学步的童趣,构成土地伦理的启蒙。而蝲蛄与农药的博弈,隐喻着农耕文明的转型阵痛。文末 “高楼伸藤蔓” 的梦境,让城乡时空折叠。这棵由叔叔捧回的枣树苗,最终长成丈量生命的标尺 —— 根系深扎故乡,枝叶在异乡抽芽,让离乡者都能在 “棉桃吐絮” 的意象里,听见属于自己的耧铃声。【编辑:刘昊】【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0702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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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刘昊        2025-07-02 08:08:16
  好文,倾情推荐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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