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仲夏，小升初在考之际，班主任夏老师把我喊出教室，一起的还有几位学习较差的同学。
　　 夏老师意思很明确，就我们目前的成绩，没法保证能考上初中。他建议“替考”或“单科替考”，一个老师说出这话明面上有损师德，从某种意义上也算为我们好。替考我听说过，不算新鲜事，但没想到会落在我身上。不答应，可能要面临留级或者退学。当时正处于义务教育法实施初期，全国逐步取消小升初统一考试，实行免试入学。但我们地处小乡镇，貌似政策还没落实到位。那个年代，小学毕业的人不在少数。
　　 我本想回家跟母亲商量，但奈何无颜开口。我恨自己几年前以老师不给奖状为由，走上“报复老师”的不归路。自暴自弃，交白卷，上课睡觉，不做作业，破罐子破摔，导致没学会解方程，看到XY就迷糊。至今也是如此，我从心里排斥方程式。母亲解方程是很厉害的，如果不出奖状那档子事，我在数学方面应该不会太差。小学二三年级时，有一次全乡组织数学竞赛，我和一位同村并列全乡第一名。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这都过去的事了。当时母亲忙于农活，顾不上我，我摆烂落到这步尴尬田地，也是咎由自取。
　　 事已至此，我只能应下“替考”之事，我选了“单科替考”。
　　 老师具体怎么办理的，我无从得知。当时拿没拿费用，也记不清了。事情已过去近三十年。那天出校门时，我看到母亲正在学校南边一路一沟之隔的责任田里干活。看着她拿着小锄在除草。她穿着那件早已泛黄的旧格子外套，脖子上搭着毛巾，向后倒走几步，就擦一把汗。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只能绕到地头，去帮母亲拾草。
　　 “娘，过几天俺就要升级考试了……”说完这句，后话如梗在喉，声音越来越小“班里学习差的，要想上初中，得用替考。我尽量好好考……”我没照镜子，但我知道当时脸一定很红，我觉到到脸上火辣辣的烫。
　　 “嗯……做题别马虎，先捡会的做，多检查几遍。”母亲回应着，但手里活没停。“嗯……额……知道了。”我心虚地回应母亲，手里活也没停。
　　 烈日下，手里的老牛筋草，绿得那么纯粹，那么真实，即便被小锄割断根，它依旧在水分蒸发掉前努力活着，依旧那么硬，那么有韧性，我试图薅断它，未果。
　　 二
　　 替考生只替主科，不替副科，副科得自己考。走进镇中学的大门，夏老师把替考学生和被替考学生招集在东操场的柳荫下，把准考证收上去。旁边还有其他小学的学生，不知是否也和我们一样？
　　 夏老师和几位学生低头私语，商量着什么？并把准考证递给他们。其中有一个男孩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不苟言笑。还有一个俊俏的男孩，笑起来很好看。几个女生，模样记不清了。我凭感觉，认为是那个帅的会为我考。
　　 第一场考试之前，有位同学给替他考试的学生，买了一些零食。我见样学样，也买了一瓶平时绝对舍不得喝的橘子汁和一根粗粗的酥果，笑着递给那个帅气的男孩儿。他先是一愣，最后还是笑着接了过去。我期待他能尽心尽力替我考好这一科。虽已过去近三十年，那一幕场景至今记忆犹新。每逢想起，我都想上去扇自己几个嘴巴子，再踹上几脚，再骂上一句“不争气的东西！别人替你考试，本是害你，你还在后面当舔狗！”
　　 学校大路西侧，考生们都在忙碌着检查考试用具，准备进入考场，给自己的小学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大路东侧，柳树荫里，我却在忙碌着巴结可能帮我替考的学生。
　　 学生们开始进考场。老师则把我们叫到学校后的一个大院子里，顶路口的一间办公室。让我们在这里等，除尿急去西边厕所，考试时间段不能随便转，否则后果自负。唉，老师为几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煞费苦心”呀。
　　 坐在办公室里，实在拘谨。因旁边有一位陌生的上了年龄的老师在。几个同学，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说话。老师倒很和善，偶尔和我们说一两句，问我们是哪里的学生？至今我记得他最后说里一句“考上之后，可得好好学！”我们都不好意思地迎合着。我和一位平时交好的同学使眼色，借故尿急，走出办公室，向厕所走去。
　　 这处院子位于学校后半部分，是老师家属院。每一间屋子都不大，门口一侧都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种着月季花、鸡冠花、美人蕉。院子里长着很多树，枝叶茂盛，遮天蔽日，导致地上有些潮湿，即便在炎炎夏天，显得很清凉。
　　 从厕所回来，我没急着回办公室，站在树下，低头看地上斑驳的光影，它们形状各异，恍惚间，像是数学试卷上的XY。我在想，这会儿，那张本属于我的数学试卷，正被一个陌生人在上面“奋笔疾书”。试卷上每一个字符都幻化成嗤笑声，灌进耳蜗。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亲手为人生画上一笔重重的污点。我抬头望向遮天蔽日的枝叶，阳光穿透树叶，影影绰绰，洒在美人蕉厚厚的叶子上，撒在月季鲜艳的花瓣，撒在一棵不知名的杂草上。但它却不肯撒在我身上。我站在暗影里，看着一切在发生……
　　 在院子东侧，有一棵很粗，很高的桑葚树。树身目测需两个孩子才能抱过来，树冠很大，遮蔽了很大一部分区域。树周围地面虽是土质，远远望去，很光滑，很干净，它不像院子西侧那么潮湿，它泛着白黄色的光，颇有意境。待走近，才发现地面上有很多脏兮兮的污点，这是桑葚掉在地上被踩烂造成的。如此干净光滑的地面和闲逸的意境，因数颗被踩烂的桑葚影响，实属让人有些发恨。我试图用脚踢掉几处污点，却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划痕。
　　 三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院子前面的教学楼嘈杂起来。老师前来把我叫回去，让我准备下一科考试。守着我老师问替考学生，考的怎么样？他们都点头说还行，老师也点点头表示赞许。当那个和我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学生把准考证递给我时，我恍然大悟，替我的原来是他。考前那份“心意”竟错付了。接过准考证，我尴尬地说了一句，谢谢！对方没有回应。
　　 坐在明亮的考场，闻着油墨味，我心里升起阵阵暖意，我认真地去答每一道题。此时此刻，成绩对我来说不再那么重要。我不知道身边还有多少替考生，我也没有资格去取笑他们试卷上的名字。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照在地面上，照在课桌上，照在试卷上，这次也照在了我身上。我想起教师家属院西侧遮天蔽日的枝叶，想起潮湿地面上，想起斑驳的树影，想起那一缕缕不肯照在我身上的阳光。思索间，我又想起院子东侧那棵粗壮的桑葚树，听说它是曾经的一位校长亲手栽的。桑葚树下地面上的污点，不久后，也会被值日学生打扫干净。
　　 后来，人生中所有考试，即便明知考不好，我也没让别人替过。巧合的是，在成年后的技能理论考试中，我替过三个人考试，而且成绩都不错，也算弥补藏于心底的那份缺憾吧！
　　 放榜那天，夏老师在五年级教室门口台阶上发分数条。我忘记考了多少分，但清楚记着排在一榜线。上台时，我很尴尬，因为我脚上的塑料凉鞋底断了，半个脚掌踏在地上，残缺的鞋子把我托举到台阶上。老师笑了，同学们也都笑了。我不确定，他们是笑我“优异”的成绩，还是笑我断底的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