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春山】夜半歌声(小说)
2020年春节,我的生活与村里人一样,都被汹涌的疫情摁了慢进键。在此之前从未想过,我生命中某个春节将在一个陌生的山村里久滞不归,我计划了半年的春节旅游,就此暂停在这个叫“白云间”的山村里。
“白云间”,这名字算是给慢进的慌乱生活无限加分。我住在文友的乡间小院,文友生活的西南小城距我三百多公里,是我春节远足的第一站。正月初一欢饮后,文友傍晚回城去,说安排好家人就来找我一起外出嗨皮。初二一大早,铺天盖地的消息轰爆了手机,人们的震惊都指向两个字——新冠,这个从未听说的恶魔,一夜间肆虐神州大地。医卫专家说,居家不出门是最好的防护手段。小院就我一人,好在文友食物储备充足,我看了看,腊肉饮食塞了一冰箱,酒柜红酒白酒不少,能满足日常所需。每天,我坐在二楼窗边煮着文友的私藏茶,看黎明和黄昏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从二楼窗口飘过。我沏一杯茶,看书,观云起潮落,或者发呆。
漫长的悠闲时光足够我打捞半生记忆,这一天傍晚,我照例坐在窗前煮茶,一群白鹤从窗外的碧空飞过。澄碧的蓝天下,它们一会儿成“人”字,一会儿成“一”字。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首孩提时唱过的童谣:
白鹤白鹤乌脚脚
嘴里含个烟锅锅
背上背个油馍馍
喊它给我吃一个
它给我搣个焦壳壳……
白鹤群叫着飞过头顶,有点像大白鹅的叫声从天空漏下来,搅得冷寂的空气也活泛了许多。我恍惚记得白鹤是候鸟,不是应飞向南方过冬吗?突然又记起这里就是南方了。白鹤群越飞越远,慢慢飞过窗外山梁下奔腾的三江河,消失在河对岸天马山的深林里。
暮色四合,白云间安静下来。此时我突然想起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梦。梦里叶紫菲始终温柔地陪着我,寸步不离。也许一刹那,似乎就过了三生。恍惚间,我与这个叫叶紫菲的女子好像真有过一场沉溺的过往。
一眨眼就四十八岁了,我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还未停下来认真想念一个人。真要回忆,紫菲无疑排位靠前。绯红色或黑紫色的梦里,紫菲温柔地望着我,她就那么笑望着我,不说话。然后我哭醒过来,却再也记不起她的容颜。
暗红的普洱沁润口喉,窗外已黑了,风扫过窗前的水泥道,唰唰地响。路灯隐约,映着暗黑的窗户。我没有开灯,心情有些黯然。要不,反正出不去,有的是时间,就写一篇文字吧,写给我心中牵挂的女子紫菲,写给我刚刚匆促走过的第四个本命年。
我摊开笔记本打开文档,键入文章题目:夜半歌声。我不确定为什么要写这么个题目,唯因这是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写得很慢。记忆错误得厉害,很多细节早已湮灭在流逝的岁月里,甚至连紫菲的笑脸我也记不真切了。我害怕一旦写下,那些细节就改变了原初的模样,变成我的想当然。文友虽不能回乡,微信交流不少。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他热烈支持,还说要当我的第一读者,每天都向我催更。可三天了,茶桌上打开的电脑里还只有四个字的标题。我都有点羞愧自己当了无所事事的米虫,对不起每天消耗掉的好茶美酒和佳肴。听文友说,我现在煮的这一饼普洱,他已珍藏了十多年。透过微信我都猜得出他此刻那肉疼的表情。
闲散的日子过得也快,忽然就到了正月初五。疫情还在继续,村干部每天举着大喇叭在路上呼喊,叮嘱村民们待在家里不要四处走动。手机里,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封闭中,新冠这个幽灵正在四处游荡,我返程的计划只得再一次搁浅。文友托附近的居民给我背来一背篼白菜萝卜等时鲜蔬菜,食物充足,只是每天得自己动手,这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来说,有点小困难,幸好还能克服。
下午,依旧阴冷的天。中午我喝了一点白酒,窝在木椅上发呆,我的文章仍是一个字没有写。文友心疼的普洱茶,半饼已消失不见,屋子里弥漫着茶的暗香。
喂,你好!
这时楼下有人在打招呼。
起初我并未在意。在白云间蜗居的十多天里,我和周围的邻居说过的话总共不到十句,而且都戴着口罩。我本就讷言,政府喊居家隔离,我也借口不出门,本来对于村子来说,我就是个突然闯入的过客。
喂,喊你呢,怎么不说话。
窗下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传来。
我犹豫了一下,站起来,俯身下看。
就你啊,喊你半天了,怎么一个人呢?
楼下一个穿粉红羽绒服的女子望着我说,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中长的黑发束在脑后,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
我天天看你坐在窗前喝茶发呆,怎么总是你一个人呢。
她取下肩上的紫色背包拎在手里。你开开门,外边可冷了。她跺着脚。
我不认识你……我迟疑着。
怎么不认识?我可认识你。女子取了口罩,露出姣好的容颜,她望着我笑;陆庄认识不,陆剑铭认识不?陆剑铭经常提起你呢。
陆庄?陆剑铭?我在头脑里搜索这两个名字。陆庄我认识,大学室友,搞新闻的,现在热衷于搞微视频。陆剑铭是谁,我有些不确定。
我走下楼开了门。
我读过你的文章,很多年前。她说,走进来。等我关了大门,听见她脚步轻快,已经上了二楼。
我走上二楼,女子正脱了外衣,里边穿着浅黄色的毛衣,露出洁白的脖子。我发现,她比我矮了一头。她把外衣和背包挂到旁边的书架上,在我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来。
我重新煮水,拣了白茶泡好,给女子递过去一杯。她双手接过,看着我。
你煮茶好像很在行,她浅抿了一口,望着我。
人生如茶,终入悲剧。我接了一句多年前的网络语。
我也坐下来,给自己泡一杯白茶。女子侧过头看我电脑上的文档。
夜半歌声。鬼故事,悬疑,惊悚?她问。
回忆。我说。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那些年,陆剑铭经常提起你,那时我读了你很多文章,可没有这样的题目,你从来就不是标题党。她坐正了身子。
我看她。大约二十七八吧,正是恣放的年华。我猜。温暖的空调屋里,有一股女儿香。我悄悄翕动了几下鼻子。她白脸红唇,探究地看着我。鹅黄的毛衣衬着胸前微耸的山峰。我心里一动,连忙移开视线。
感觉她是我熟悉的人,不过陆剑铭是谁,我还是没想起来。
回忆?她说,说不定是自欺欺人呢,现实都不靠谱,回忆更难说。她捋了捋额前几绺乱发,靠在木椅上。我觉得她这个动作很迷人。
我很熟悉这个动作啊。
她仰着头,毛衣下的山峰便汹涌起来。
她发觉了,并不避着我的目光,骄傲似的,坦然地伸了个懒腰。温暖总是令人沉迷啊,她说。说起回忆,我先给你分享一个小故事。她轻轻笑了,懒洋洋靠着木椅。
你说吧。怕她着凉,我起身把窗子关了一半。我应该认识她吧,要不怎会没想到拒绝,就这么让她进了屋。
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故事,她用这话开头。
大概七年前那个春天吧,春暖花开,单位组织一起去光雾山旅游,据说那里的高山杜鹃五彩斑斓。目的地在哪儿,我并不关心。也没有人告诉我,虽然同事几年,我和他们并不熟。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在楼下的公交车站稀里糊涂上了车。我们坐的是一辆旅游大巴。车开出禹城,天就亮了。离开都市,望着一片新绿的原野,大家都很兴奋,一路上笑声不断。年长的同事说些时下流行的荤段子,就有一些女人夸张地大笑附和,假装第一次听见,讲故事的男同事就越发起劲。车厢里弥漫着暧昧的情味。果然,逗哏再好,也得捧哏得力。
我坐在后排。后排只坐了两个人,我看了一眼,是一个新入职的男生,刚从学校出来,面对赤裸裸的荤段子还有些腼腆。大家笑时,他没有跟着笑。雏儿呢,我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他。不知怎的,明明是艳阳天,我却看不清身边那男生的脸,感觉他和我那么陌生,陌生得让我心慌。
真是怪了,我说。就扭头看窗外,窗外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啊!我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眼前又突然明亮起来,窗外掠过一坡姹紫嫣红的山花。身边的小年轻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眼花了。我说。
不知走了多久,司机突然停了车。下车了,下车了。司机喊。
同事们纷纷欢呼着下车。走过司机时,我觉得他面孔有几丝狰狞。见我看他,司机眼神移过来,我转身装作若无其事下了车。
此时我们身处在一个暗黑的山坳里,哪里有什么迷人的风景,杜鹃花在哪里?一朵花也没看见!四周唯有黑黝黝高峻而险阻的山峰,仰头不到顶。
杜鹃花呢?前边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不是我们要到的地方。看来不仅是我一个人发现旅游目的地已悄然改变。我刚想提醒埋头前行的带队领导,听见汽车响,转过身,司机开着汽车一溜烟跑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身边的红姐。红姐似乎没听见我说话,望着旁边阡陌纵横的梯田,兴奋地大叫。
春天花会开,四处都是美景。
我撇撇嘴,大步越过她,撵上前边的大部队。山谷里四周横着些错落的水田,一些农民俯身插秧,对突然出现的我们漠不关心。
插秧,不是麦收后的事情吗?刚刚春暖花开,麦穗还未勾头呢,怎么就插秧了呢。
我嘟哝,身边的男同事并未觉得异常,好像已该是正常的插秧时节。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梦,要不,是穿越了吧。
我掐了掐手背。
疼!
旁边有人嘀咕:这是什么风景,我家乡都收割稻子了呢!我吓了一跳,才刚春天里,他为什么要说假话!我转身去看他,隔得这么近,我居然看不清他的脸。
疯了,都疯了!我低下头,不再看身边的农田,也不看面目不清的同事。
叶子叶子。
前边突然有人喊我。抬起头,发现身边的同事不知何时已走散。我快走几步,跟着小孙跑进山坳前的小镇里。镇子不大,破烂歪斜的木楼,显出些古朴的韵味,镇里的人很热情,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我有些忐忑,紧张地跟在小孙身后。等我们跟上队伍,我才放心抬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镇子那么熟悉呢!好像我一直就生活在这个镇子里。前边街口靠左一间屋子里,我在那里伏案写作、看书、玩耍。我清晰地看见往日的自己,穿着素淡的裙子,走在小镇的煦暖阳光下。
此刻,我只想逃离。
回来了啊,叶子。一个路过的大娘笑着招呼我。我突然就听懂了她的话,我望着老人皱纹里真诚的笑容,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我再看看四周嘈杂的人群,镇子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望着我笑,一副久违的神色,真诚温暖。
那间我意识中熟悉的屋子,一个陌生男子从窗口探出头来,朝我招手。我吓坏了,飞快跑进同事们中间。
叶子,你窗前的花,我一直给你浇着水,昨天开花了呢。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一天的郊游,我们并没有上山看杜鹃花,大家似乎也忘记了此事。领队带着我们一直在小镇里兜兜转转,也不知参观些什么,同事们却很兴奋。午饭后,趁大家休息时,我独自走进小镇,漫无目的走进一家叫“花香”的美容店。
美容店装修简约时尚,我正举目四看,一个长发女子走过来,打量我一眼说:姐,我建议你洗个柔发护发系列,适合你的发质。长发女子自来熟为我推荐。
好的。我说。坐进躺椅里。
姐你头发打理得好,一看就是个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卷发女子是个话痨,说起自己的坎坷身世,说得我眼眶湿润。在她琐细讲述中,我睡着了。
等被摇醒,我发觉自己站在街边,大巴停在路边,领队招呼大家上车。我朝长发女子挥手,转身上车,长发女子朝我挥手,依依不舍地,我忘了问她的名字。
这个陌生小镇,心里有一丝不舍。
上了车,发现上午的同事少了许多,多了许多陌生面孔。他们也开着明目张胆的荤玩笑,张扬地大笑,似乎和我很熟,可我真的不认识他们啊。
我听司机说,他们念念不忘要回去的地方,并不是我要返回的禹城。他们返回的地方是哪里,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叶子讲完了,朦胧地望着我身后的墙壁,上面有一幅泼墨山水,其间有一角依稀的小镇。
这不是个好故事。我给叶子续上茶。这是在她的讲述中,我续上的第三杯茶。
故事就是故事,分什么好坏呢!叶子放下茶杯,看着我笑。我艰难地从她汹涌的胸前收回目光。
对了,你和陆剑铭很熟吧?她笑。
陆剑铭,也许吧。我在心里叹口气,我还是没有想起陆剑铭是谁。
然后作为回应,也不让两个人的客厅冷场,我给这个叫叶子的女子讲了认识后的第一个故事。她说她早就认识我,我可不敢确定。
搞不清是白日还是夜晚,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楼下叫我,我想应答,也想去看看是谁,可我终于忍住,没有理睬他。
午饭后,大家正准备午休。窗外一阵喧哗,似乎说将会有一场音乐会,小提琴独奏《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遗作。记得是二胡,怎么成了小提琴?都觉得奇怪,去听听,去听听,于是纷纷前去观看。
音乐会却不在音乐厅,也不是体育馆。大家走了很多路,全是崎岖的山路,累极了。许多人小声埋怨,说早知这么远就不来了。最后走到一个山顶的足球场,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有人说,音乐会将在这里举行。听众很多,我随人群走到第三层看台。这看台很典雅别致,如江南水乡古老的阁楼,雕镂十分精美,让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