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砌屋风波(散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农村,能建一栋四厢三间的新房,尤其是红砖房,那是件非常了不起,非常被人羡慕的事。
我家的房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砌的。可当时不但得不到院子人的羡慕,而且还遭到他们的嫉妒和百般阻拦。
这座房,是全家省吃俭用、费尽辛劳,特别是父母倾尽半辈子心血而建的。许多年来,那是我院子第一栋红砖房。
开工前,房子的设计方案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房型是当时农村很流行的户型:中间是凹进去一米多的堂屋,两边是厢房,住房左边是厨房。为了空气流通、采光好,把高度设计为4.88米。一听到这个高度,全村一片哗然。立即有人说,太高了,这高度超过院子的正堂屋太多了,这会影响全院子的风水的。有人干脆直接就骂,难怪是“野崽”,就是不懂规矩……本来这地方就不是他的……
其实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左青龙,右白虎”,虎在地上,右边只能低不能高过老正堂屋,左边是青龙,青龙不仅可以抬头,还可以飞,所以高过正堂屋不要紧。我家房子位于院子的左边,因此,高过它也应该没问题。一直以来,我们院子都是按这个风俗和要求建房的。父母亲也因此理由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解释,大家好像不再议论。
砌房是需要很多帮工的,于是父亲就每家每户去求人家来帮忙。可是求来求去,还是没人愿意。平时有一两个与父亲关系好的,在父亲的几乎是哀求下,才勉强答应,其余绝大部分帮工只得从邻村请来。
年底选了个吉日开工。但那两个原本答应来的却没来,又只得重新到邻村去请。好在房子终究顺利地开了工。下地基、安门,不久,房子很快砌到了两米左右,户型早已显现出来。想到自己马上要住新房,兄弟姊妹几个设想着摆床的位置,高兴得手舞足蹈,不断在房里房外穿来穿去,急得师傅不断喊,这里有砖头,危险,出去耍。就在这时,院子里的阿光来了,说,我传个信:大家说,无论如何,你家房子的高度不能超过老堂屋的,不然大家来拆墙的……
我们顿时像被泼了阵冰水,立马安静下来。
砌墙师傅说,这个没关系的,现在是新社会了,谁还在乎这个。你看周围村子好多的新房都超过老堂屋的高度……听了此话,阿光不以为然,走了。
第二天,组长来了,后面还有几个好像拿了锄头撬杠的。看架势,似乎动真格了。父亲是个急性子,见此情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欲冲上去与人理论。他们见此情景,有的不断叫着,野崽,你敢来,我们就挖你的墙!即刻,师傅帮工都出来拉架、劝说。好在劝架及时,一阵折腾后,他们抛下一句:不准砌就不准砌的狠话,离开了。如此这般,大家没什么心思做事了,接着,师傅帮工们找各种借口躲的躲,走的走,一会儿全不见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父亲既气愤又伤心。
父亲是最恨别人骂他“野崽”的,这话最伤人、令他痛心!
奶奶怀着父亲三个月时,爷爷过世了。家里当时没有一分钱,一粒米,为了生存,经人介绍,嫁给了当年做长工的爷爷。从此,改名换姓。从小到大,父亲没少听“野崽”的谩骂、受别人的欺负。在别人眼里,父亲是异地带来的,很难得到本地人的认同,没有归属感。只要别人觉得有什么不顺眼,就会遭白眼、谩骂、排斥。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父亲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也很好强,因此还得罪过不少人。砌房,可能成了再次被排斥的导火线。
如果按现在的标准砌,他们不准,怎么办?宅基地本身就较高,比老正堂屋地基高出一米多,若把地基挖低,一是工作量太大,原来宅基地就是山坡,足足挖了一年才挖成现在这样子。再者,就算再挖低一米多,就低于排水沟,那以后水怎么排出去?如把房子改低一米,那房子的采光度、舒适度、美观度将大打折扣。
不改难,改也难。
为了建新房,我们提前几年开始准备。虽然我们都还小,但为了省钱,自愿当起了主要劳力。我和哥哥星期天或放学回家就放土坯红砖,晚上趁着月色,兄弟姊妹偶尔还有爷爷、叔叔一起帮挖宅基地。大人不在时,幼小的我,也不愿偷懒,咬着牙,一晃一晃,把一担担黄土挑到目的地。有时累了,满身是泥的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倒在地上便睡。宅基地原来是个山坡,硬是这样一锄头一锄头,一担一担慢慢地将它移平。手磨破,肩挑烂,最后磨成茧……父亲则每天到来回十多里的瓦厂烧瓦。风里来、雨里去,一刻也不敢耽误……这期间不为人知的辛劳、酸楚、期待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父亲一面心急如焚催促工期,一面应付前来找麻烦的人——有时,砌一天,便有人来闹事,就停两天,这样反反复复,拖了将近两三个月。
屋漏偏遭连夜雨。正在施工断断续续,半瘫痪时,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场雪不知要下到何时,如果时间一长,不仅耽误了工期,更寒了父母的心。旧房欲倒,新房未建成,全家七八口,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平时面对一般的风雨不要紧,可如今大雪,刺骨的寒风穿过篷布,直嗖嗖地往身上钻,冷得我们直打哆嗦。更令父母担心的是,一两个月可以,时间了,孩子做作业怎么办啊!
父亲此时却前所未有的隐忍、冷静,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他一面收拾工地上散乱的木头砖瓦,一面在一个避风的角落生气了火。
冰冷的心向火靠拢过来。全家人最依赖这团火。抱团取暖才是此刻最好的方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很好地将外面的冰冷刺骨驱离在外。看到升腾的火光,我们像看到重新燃起的彩霞。
为了让我们早点住上新房,为了不让往日的辛劳付诸东流,平时那么要强,服理不服霸的父亲,委曲求全,最终选择了妥协。因为没有金钱、精力、时间请律师,也更没过多的时间、精力与他们耗,耗不起啊。不久,父亲把房子由原来的4.88米改为3.98米,这种结构户型的房子,不能再低了。这个尺寸看起来房子高过正堂屋的高度不明显。同时请了村长等人一同向他们解释、做工作,好不容易终于把工作做通。
天晴后,工地争分夺秒开工,直到建成。
若干年后,院子周围不知不觉多了很多新房,每一栋都远远高过我家的房子,更高过老正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