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在旅途，面对山水风景，有时第一眼就会被一道风景所惊艳，忍不住惊叹：哇，太美了！然而，苍山于我来说，却是相反的感觉。初见苍山，我没有“哇”地一声，只是默默地注视它，一黛青山巍峨耸立，山巅云卷云舒。
　　 苍山又名点苍山，位于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境内，坐落在洱海西侧、黑惠江东岸，像一道巨大的屏障由北至南护佑山脚下的平坝。苍山是云岭山脉南端的主峰，因喜马拉雅山系在此收束了雄伟的身姿，苍山又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檐”。早在公元八世纪，南诏王异牟寻仿照中原“三山五岳”的做法，将南诏境内的名山大川敕封为“五岳四渎”，其中苍山被封为中岳，与嵩山相对应。
　　 苍山与洱海是大理旅游的两块金字招牌，但风格迥异：苍山雄伟，好比一个脸上写满沧桑的男人；洱海秀美，好似一个美若天仙、温婉柔情的女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游人大多围着洱海转，逛完西线游东线，鲜有游客去爬险峻的苍山。苍山便静静地矗立在洱海边，注目翡翠般的湖面和岸边上的红男绿女。
　　 我亦不能免俗，追着洱海上空的白云，走过大理古城、蟠溪S湾、喜洲古城、双廊古镇、洱源茈碧湖……我忽然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抬头总能望见苍山，尽管它如黛的山体，看上去像是铁青着面庞，威严得很。
　　 去年三月，大理花香四溢的季节，我登上大理古城门楼。向西眺望，苍山群峰巍峨，山脚下的葱绿如同一片织锦蔓延向上，皑皑白雪覆盖山巅，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那一刻，我目睹了苍山之雄伟，崇高神圣之感从心中腾起。
　　 我开始反思自己，只因苍山比不得黄山之秀美、泰山之磅礴、华山之险峻，而轻视苍山？只因没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诗句赞美，而疏离苍山？显然我错了，苍山不仅是一座山，更是大理州开始的地方。
　　 我决定纠正错误，走进苍山，登上山峰。苍山作为世界地质公园，它拥有三条上山的索道，分别是感通索道、洗马潭大索道、中和索道。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来到洗马潭大索道，打算乘坐缆车达到海拔3920米的“山巅之湖”——洗马潭。洗马潭位于苍山玉局峰与龙泉峰顶的交界处，是大理海拔最高的高山冰蚀湖，浪漫之人称其为熠熠生辉的宝石，多愁善感的人则称之为“苍山的眼泪”。实际上，它闪烁着人类战天斗地的精神，是千年前修建的一个水利工程。洗马潭古称“高河”，潭水通过苍山的莫残溪补给，最终汇入洱海。据史载，南诏王曾组织人力在此建造围堰蓄水，引导山泉灌溉农田，南诏德化碑里记载“遏寒流潦高原为稻黍之田”。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我兴冲冲地购买索道票时，却被工作人员告知索道检修停运。我仰望苍山，一声叹息。
　　
　　 二
　　 叹息过后，我走进山脚下的苍山世界地质公园博物馆。一座自然公园独自拥有一座博物馆，这在我的旅途中还比较少见。虽然苍山没有张开双臂拥抱我，我却愿意打开苍山这部漫长而雄浑的史书。
　　 苍山历经数亿年的地质变迁，一块块巨大的山岩沉淀下亿万年的时光，用无数的褶皱、凸起、层叠描摹地球的动荡与变迁，见证沧海桑田之巨变。我一个一个展厅浏览着，说实话有点看不懂，大意就是始于亿万年前的地球板块相互碰撞推高形成了苍山，而且苍山现在仍以每年三至五毫米的速率抬升，洱海盆地则持续沉降。我不清楚从地质学的角度，抬升和沉降意味着啥，但我从生活的角度出发，认为苍山与洱海都是活的，它们孕育一方水土上的人们，自己也是一个伟大的生命体，苍洱毓秀，生机勃勃。
　　 峰连着峰，谷挨着谷，是苍山肉眼可见的形态，构成苍山十九峰十八溪的地质奇观，而每一道山峰都还印刻着自新石器时代以来人类文明活动的遗迹。巍峨雄壮的十九座山峰，从北至南高低错落，绵延五十多公里，云弄峰、沧浪峰、五台峰、莲花峰、白云峰、鹤云峰、三阳峰、兰峰、雪人峰、应乐峰、观音峰、中和峰、龙泉峰、玉局峰、马龙峰、圣应峰、佛顶峰、马耳峰、斜阳峰，每一个名字都好听到令人想作诗，它们就是岁月雕琢在苍山上的诗行。两座山峰夹着一条峡谷，消融的雪水潺潺流淌成十八溪，霞移溪、万花溪、阳溪、茫涌溪、锦溪、灵泉溪、白石溪、双鸳溪、隐仙溪、梅溪、桃溪、中溪、绿玉溪、龙溪、清碧溪、莫残溪、阳南溪，每一个名字都美到令人浮想联翩，像十八个美丽的仙女，舞动柔美的身姿流入洱海。
　　 色彩柔和、纹路优美的石头，摆满整个展厅。它们有一个统称“大理岩”，当地人盖房子时用于柱础，因此也叫“础石”。大理岩是由灰岩变质而成，苍山因此成为中国大理石的命名地。大理石是当下居家装饰的重要石材，当然目前大多是人工大理石。我小时候常去建筑工地捡工人切割大理石的边角余料，然后在水泥墙上磨成圆球，浅红、灰白都有，玩弹玻璃球游戏时，大理石球绝对霸主地位。但我一直不知道这种石材是因为产自大理才叫大理石的，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填补了我半个世纪以来的知识空白点。
　　 大理石质地细腻、光滑如脂，而且花纹奇美。一块石头经过匠人切割、抛光后，便是一幅幅山水花鸟、飞禽走兽、天仙人物等艺术画卷。眼前石头屏风、砚台、石头画尽情渲染着大理石美丽的花纹，都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大理石本身就是一首首艺术之歌。明代官员刘文徵称赞大理石“善画者不能图，疑若地下有匠心者为之”，“地下匠心者”之喻甚妙。而遍游云南的徐霞客赞誉大理石比刘文徵更甚：“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都要把画苑废了，可见徐霞客有多喜欢大理石。
　　 离开苍山博物馆时，我在参观通道的玻璃窗前，看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窗外鲜花盛开，它却被阻隔在玻璃后面，我轻轻捏起蝴蝶的双翅，把它放到花丛中。它属于大自然，就该在苍山上翩跹。
　　
　　 三
　　 转眼一年过去了，今年三月我再度到访大理。酒店窗户朝东，凭窗便可饱览苍山雄姿。有了上次教训，我并不急着登上玉局峰洗马潭。每天看天气预报，观察当日天气，多云天不去，阴天不去，下雨天更不去。
　　 然而，在大理州行走怎么能绕开苍山？我去凤阳邑探访茶马古道，村子就在苍山佛顶峰下，幽幽古道穿过苍山东麓，一路从遥远的汉代走来，走过南诏国的风雨，走向传奇与艰难交织的时光深处。这条古道处在临近苍山山脚的地方，在它上边的山腰处是绕着苍山的玉带路，两者平行，故事各异。玉带路是大理州近年来修建的观光路，面朝洱海，横贯苍山，是游人走进苍山、感悟自然的去处。凤阳邑的茶马古道，则是千百年来马帮用生命和鲜血铺就的商路，是奏响在高原上的壮歌，古道漫长，岁月艰辛，繁华难得。苍山见证了古往今来的历程，佛顶峰凸起的山石凝结着大理丰厚的文化底蕴。
　　 暮色中，我来到大理市下关镇的上村，这里有一座将军洞。说的是洞，其实是一座本主庙，供奉的本主神是唐将李宓。将军庙最热闹的时候是年三十的晚上，来山上祈福的人络绎不绝。到了中秋节，这里还有热热闹闹的庙会，接地气的烟火最抚凡人心。站在观景平台上，俯瞰山下，下关全貌尽收眼底，白色建筑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回望，山峰挺立，郁郁葱葱。我很认真地查看地图，最终确认自己那一刻就站在苍山斜阳峰的山麓里，高大的石坊上刻着“斜阳胜景”四个大字，也证明了我在苍山上。
　　 我畅游蝴蝶泉，重拾老旧的记忆，便是在苍山云弄峰下；我去洱源县欣赏梨花，寻觅徐霞客的足迹，便是到了苍山云弄峰西麓；即便我沿着洱海岸堤漫步的时候，一条条流过田野的小溪，都是来自苍山十八溪……我想起一位出租车司机说的话，洱海是大理的母亲湖，苍山是大理的父亲山。这话不是形容，苍山千真万确是一位伟大的父亲，雄壮，伟岸，宽厚，它用挺起的胸膛护佑着大理坝子的丰饶——苍山与洱海之间的海西冲积平原，大理人民生活的乐土。
　　
　　 四
　　 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射到床边，我起身来到窗前。远眺苍山如黛，天蓝如洗，白云悠悠挂在天边。这么好的天气，不正是登苍山俯瞰洱海的大好时机吗？
　　 背起双肩包一溜烟来到洗马潭大索道，今天我要登上海拔三千九百多米的玉局峰，像一个孩子一样站到父亲的肩头。然而，远远的我就听到小喇叭在反复播放：因山上风大，到玉局峰峰顶洗马潭景区的缆车停运。我不甘心，到游客中心找工作人员核实，他们说只开通第一段索道，也就是只到七龙女池，看来我与苍山缘分不够，不能登顶，只能登上一半。犹豫片刻，最终买了索道票，一半就一半吧。
　　 缆车缓缓向上，苍山扑面而来，我好像一下子被它揽入怀中，感受到它坚实而有力的拥抱。脚下绿色的草甸上各色野花盛开，看不清花儿的形态，红、粉、黄交错的色块，好似绿毯上绣出的五彩斑斓。令我惊讶的是，远看苍山总是黛青一色，谁知道走进苍山才知它竟是绿意盎然。缓坡之上高山杜鹃形同虬龙，若是盛花之时，定是红色的海洋。浓密的灌木丛林，每一片叶子都是油绿的，泛着生机勃勃的光泽。挺拔的高山冷杉，高耸入云，像站姿笔直的哨兵屹立在山坡上，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
　　 这样的竹木葱茏，自然也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顺着台阶往七龙女池走的路上，见到许多投喂点和告示牌，说这里是小熊猫经常出没的地方。我甚至在一个投喂点坐了一会儿，试图在丛林深处瞥见小熊猫的身影，最终未能如愿。苍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仅有着丰富的植物，也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近年来监测到林麝、黑颈长尾雉、中华斑羚、黄喉貂等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活动轨迹，体现了生物多样性的特点。
　　 七龙女池是玉局峰与马龙峰之间峡谷里的小溪，应该是黑龙溪和清碧溪的支流，小溪在流向洱海的路途上，依着山势形成七个叠层，聚拢起七个小石潭，一头紧握苍山的臂膀，一头牵起洱海的素手。既然叫七龙女池，自然有与龙女有关的传说，有的说夏天的夜晚，龙女们在此沐浴，天亮时再回到洱海龙宫。也有的说，龙女们洗澡时，天空就会飘起玉带云，这是她们的腰带连在一起变成的。没啥新意，说说而已。但风景非常漂亮，清溪水潭集奇、秀、清、幽为一体。两峰夹峙的深壑间，怪石突兀，流水从巨石上盘亘而下，迂回婉转，水声环耳，潭水清澈透亮，姿态万千，山无声而泉呓语，撩人心扉。苍山之溪，水尽清洌，潭则秀美。
　　 我坐在六龙女池畔小憩，山峦间的云牵动着目光。在我的家乡，云朵都是需要仰望的，高高在上。而苍山的云却藏在身边，不时从山洼里、峡谷间，甚至一块山石后，升腾而起，飘渺眼前。曾经需要仰望、遥不可及的白云，此时似乎伸手便可捉一缕云，或是挥手送出一朵小小的云，像小时候吹肥皂泡，任它四散飘动。这些云气慢慢升腾，汇集在山巅，像一条玉带挂在天空，又好似一条挂在峰峦之上的哈达，洁白，通透。苍山形胜，云起苍山。
　　 我本可以沿着玉带路走到感通寺后再下山，但景区里贴着告示，说是下午两点半进行消防演练，缆车停运。如果我开启特种兵模式，可以在两点半之前赶到感通寺，但我觉得自己不是来苍山徒步健身的，我要亲近苍山，近距离欣赏苍山。遂决定不走玉带路了，留着一点念想以后再来，遂原路返回。
　　 缆车从高处下行，高高的冷杉缓缓转到身后，宝石般的洱海迎面涌来，我就像一个孩子撒开父亲的手，奔向母亲的怀抱。我回头看看苍山，再端详眼见的洱海和楼宇鳞次栉比的大理坝子，我确信这一刻一如一位父亲深情地望着母亲，苍洱眼里全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