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时光(散文)
素爱兰花,夺人骨子里的那种。从东城到西城,数公里之遥,一路闲步,只为光顾零零星星的花店,寻兰赏兰。而全然忘了刁狠的北风,一股劲儿往骨头缝子里钻。
风刮得一紧,肥硕的梧桐就生了气,蛮向大地劈巴掌,有气无力。柳树更癯瘦了,没了眉发,干巴巴的枝桠强弄着清影。
想去另一条街,打个捷路,拐进了一条老巷子。路因了院落曲绺绺拐弯弯,急忙出不了尽头。如若是个蒙蒙细雨的春日,这幽深的巷子里,是否会邂逅一个像丁香一样的打着油纸伞的姑娘?
风,也拐进了巷子,拐进了一个半掩的木大门。焦糖色的门扇泛着淡淡的微黄,在青砖黛瓦的映衬下,略显几分古色。一簇蔷薇耷拉在墙腰,和爬在墙头的青苔一样,无精打采的,嘴唇干得发白。
屋檐下的廊石上,一盆寒梅独自开放。
花开如雪,暗香浮动,数王安石的鼻子灵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遥知不是雪,便晓严冬已悄悄来袭。
掐指一算,果然三九第二天。脑际倏然窜出老祖宗留传下来的一条谚语:头九温二九暖,三九四九冻破脸。真是灵验。
天寒地冻的日子,奢望火炉。蚂蚱笼里窝久了,四体不勤,暖气升起了脏腑里的火气,口干舌燥,茶饭不思,头脑昏沉,倒难抵外面的风寒。眼前的这屋子,多像老家的土屋。热烘烘的土炕,曾是冬日里多惬意的慰藉啊!
白雪霏霏,银装素裹。每到这时,庄头老泉汩汩的水更清澈更甘冽。围一红泥膛的小火炉,用上好的滇红,盛水煮茶。人儿,飘渺在氤氲的香气里,活生生的神仙。
木门半掩,院子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只有正屋的门帘和着风,轻扬,轻扬。寒梅笑得依旧那样妍。
屋内,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神秘故事,飘散在风里?
想必主人的日子过得真受活,活生生的神仙?
至少,我是。
这几年,喜欢上了西湖龙井,喜欢上了清雅扑鼻的豆香,喜欢上了鲜碧澄清的汤色,喜欢上了嫩绿舒展的叶片,喜欢上了郁香顺滑的口感。抑或是熬夜久了导致眼角常伴血丝,因此顺便用之熏目,效果甚好。人过四十,胃口也不如以前,应了阴阳轮回。春夏秋,饮龙井,尚可。一入冬,饮龙井,胃越加寒凉,无法消受天地日月的精华。
某日,想起凤庆滇红,沸水冲泡一杯。看叶片渐渐舒展了,看汤色渐渐变红变浓了,心情大好,也红起来了。开怀畅饮,暖暖的,饱胀,却始终勾不起回味。索性倒掉残渣剩水,取茶器煮茶。坐藤椅,看电炉丝火红,闻沸水腾腾,仿若回到老家土屋。过三两分钟,沏茶于紫砂小碗。静观,西山的一片子晚霞竟傍落在茶碗里了,似橙似红似黄不加杂儿。
是琥珀,晶莹透亮?
饮之,甘香,回味良久。
芳气满屋,轻袅袅如烟,俨然忘了春夏秋冬,忘了自己。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白白流逝实在可惜。兴之所至,何不铺纸研墨?坐于案头,临帖习字,剔除些吃五谷杂粮碎肉生出的躁动不安的气。一笔一划间,仿佛听见了时光在笔尖轻轻流淌的声音。
心不宁静时,行笔显得草率浮薄,欠缺了沉稳与古拙,时光也随之浮躁。郁闷不乐时,起收之间优柔寡断拖沓不利落,欠缺了阳刚少了遒劲,时光也绵长不绝。而只有当心境平和,行笔才能稳健有力,字里行间透露出厚重与阳刚。此时,时光也宁静而深远。
曲水流觞,右军醉意挥就《兰亭序》,醒后自为不及。张旭饮酒,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苏东坡好酒也好茶,“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啜茶帖》谈啜茶,说起居,落笔漫不经心,布白自然错落,丰秀雅逸。而今我习字,亦是奢求能借由笔墨,留住些许宁静的光阴。
欧阳公已去,醴泉犹在。碑有古意,刀锋里见笔锋。案头的《九成宫》拓本上,千年前的那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点一钩一提一折,每一笔的起承转合,是时光在纸上的印记和岁月的流转。
古人伏于案头,执笔书文的影子在律动了。轻提重按,曲中求直,方圆粗细,顺逆藏露,浓淡枯润,收放张弛,这是古人的智慧和辩证思想在熠熠生辉啊!
茶,本是人间尤物。饮茶,不料竟饮出了这等空灵灵的时光。幸甚至哉!
于是乎,想那么一个城。不大不小,不显山不露水,仿若藏在这条巷子里的这个院落,深深地浅浅地悄悄地隐隐地藏住了滑溜溜的时光。
也是焦糖色的木门,青砖黛瓦,最好门前挺拔几棵节儿凸显的青竹,根部生三两乱石。
也是几许青苔与蔷薇爬墙头,关不住春色,一院清香能引得蜂蝶翩翩来访。
也是寒梅傲雪,最好偏西立一草堂,哪怕胡风卷地百草折,都能迎了东来的紫气。
也是不起眼的正屋,最好有幅欧阳公的中堂,有张明清时的八仙桌椅,桌上没青铜鼎没唐三彩没青花瓷没精雕的屏风都可以,画扇茶碗春兰一盆足矣。
也是正屋里热烘烘的土炕,最好草堂里再生个红泥小火炉,煮茶暖冬。
也是氤氲之气,最好有个书案,墨香飘渺于仙境……
风,像绣花针,密密匝匝地往骨子里扎。渴幻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在脑壳里蹦哒,颇有三分通了大道、七分合了自然的意境。
斜阳,过桥分野色。
牛头河水,像个骑黄牛的牧童,一路烂漫地高歌着,向西而去。山那边,层层叠叠嶂嶂。
城门半掩,乱石上的青竹反而多了几分婆娑。草堂顶上六七只麻雀盈盈语。不要归去,不要归去,草堂里宾上座,你我共宴,莫负了时光。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竹筷夹一小碟红心萝卜下饭。不嫌简单,那是手工酿的上等陈醋泡的,放了少许白糖、生姜和几瓣大蒜。饭后,围炉煮茶,举碗饮露而笑谈。吃得朴素,喝得清淡,胃肠皆大欢喜。
眉月,如钩。
城门没有影子了,青竹没有影子了,乱石没有影子了,蔷薇没有影子了,寒梅没有影子了,草堂没有影子了,麻雀没有影子了,触目之处皆没有影子了。没有影子的时光,最宁静最祥和最有诗意,不怕攒动的影子跟着不离,像鬼。那么,就让城门依旧半掩,半夜有僧不用来敲门。
路过的,都是千年万年修的缘。入门的,也许都是得道高僧,或者一身仙气的真人。轻轻地来草堂,独自儿煮茶也好,独自儿浅饮也好,敲几下正屋的门也好,打发了瞌睡,忙拾身披衣下炕开门。
远道而来,承蒙时光不弃,请上座。
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有江南的秀气,有西北的粗犷。论古今论中外论诗书论起居论风水论阴阳,谈笑风生,对香茗当歌。不要归去,不要归去,与我同榻今宵。
风雪,正紧。
呼啦啦的风儿,兴冲冲地窜进半掩的城门。雪花,也不甘寂寞:“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不多时,小城一片白,毛茸茸的,白得精致,白得惹人。乱石胖墩墩的,乱里仍露着玲珑。青竹胖墩墩的,驼了背而不沾泥。青砖胖墩墩的,白里泛着青。黛瓦胖墩墩的,不减窈窕之态。寒梅胖墩墩的,一时难分哪是雪哪是梅,然白有白的底色,白有白的光亮。草堂胖墩墩的,红泥小火炉上的茶还在缓缓飘香。胖的都胖了,瘦的都胖了,其实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等着归来的主人。
走了多半晌,有点累,累着高兴着,喜极而泣。
蓬门今始为君开。这半掩的门,进去吗?
斜阳,还是千年以前的那抹斜阳,渲染过了魏晋隋唐;眉月,还是千年以前的那弯眉月,妆饰过了秦人的睡梦;风雪,还是千年以前的那夜风雪,见证过王朝的崩塌与重构。它们丈量过文明的兴衰与更迭,在青铜鼎的裂痕里刻下年轮,于竹简帛书的霉斑中镌刻密码,至今仍以凛冽之姿叩问:何为永恒?何为须臾?
恍恍惚惚,我就是一个月下敲门的僧人,一个雪夜归来的蓑笠翁,一个草堂迎宾的童子……
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时光,就这样经意也不经意间,走过了斜阳,走过了眉月,走过了风雪,从甲骨从汉隶,从先秦从唐宋,从龙井从滇红,款款而来。悠哉悠哉,多少年的光阴啊。
去年一个冬日,在街上闲逛,想买盆兰花。钻进一个巷子,路过一家院落,老旧得略显古色的半掩的木扇吸引了我,便稍停留了片刻。想起了儿时的老家,想起了过往的点滴生活,更想象架构起了一个理想的小城。那个小城,宁静的时光里有田园的生活,有书墨之香,有风骨有憧憬。也正如三哥所说,现实与理想,现在与过去,现在与未来,意识一直在穿越。
意念之间,直面时光流逝,思索和诠释生命的里程。
问好三哥,多多指点。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吧,或者确切来说,是作者写作功底的深厚,深不可测的深,厚重无比的厚。
倾情拜读,更向薛老师致敬。
很想那么一座小城,不显山露水,只须时光宁静,合人心意,从人心愿。
感谢红叶姐的赏读,精彩的点评给予我非常大的鼓励,多多指点。
问好,祝夏安。
平淡的日子,三点一线的生活,有点让人挣脱尘俗的念想。好多时候,渴望那么一座城,像陶渊明的桃花源,一切都顺人心意。可现实终归现实,过去终归过去,眼一睁,明天的路依旧很长,得继续走下去。
那就带着美好的希冀,朝前走,走下去,任时光流逝。
远握,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