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向上攀爬的蝼蛄(小说)
一
我是一只蝼蛄,生活在地下两米深的岩洞里。我有个妈妈,它非常爱我,但是她前不久却死了,什么原因无从考证,只知道她死的时候把我叫到她的床前说:“小贝呀,妈妈可能没法照顾你了,妈妈死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低着头玩泥巴,不知道什么是死,等我累了再去靠近它时,她已经不动了,我喊她,她不理我,我扯着嗓门大哭,那声音像破吉他的颤弦往外飘。
邻居们挤了过来,当我仰头看向它们时,它们的鼻孔高高的,大大的,像麻将牌上的二饼,它们围着我,晃动着触角,好像在议论着什么,然后我妈妈就被埋了,从那以后我家就只剩下我了。
我每天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每想一次妈妈,我的身体就大一圈,等妈妈死掉两个月后,我就像花草施了复合肥,不知不觉已经很大了,别人都说我长大了。
我家旁边有两家邻居,东边是胖阿嫂家,西边是太叔爷家,两家虽然离得比较近,却格外的生疏,平时基本不联系,一联系就是有事,之前妈妈活着时候让我去借吃的,一点点还行,稍微多了便会惹来不快,它们说:借借借,孤儿寡母的,借了你,以后你们拿什么来还呢?
我把这话转述给妈妈听,妈妈安慰我说:不会欠,都会还的。后来直到妈妈去世,我们也没有还上,真真是应了它们的话:还不上了。好在它们并没有真的找我们要。
记忆中这两家邻居斗得非常厉害,常常是水火不相容的,就拿它们中间的马路来说吧,太叔爷说是它家的,胖阿嫂说是它祖奶奶修的,为此不知吵过多少回,吵到最后,马路中间索性放了一块砖,说是要五五开,然而小孩子是最见不得被欺负的,今天动一下,明天动一下,说好的五五分,过两天还能六四了,太叔爷家的子孙脾气火爆,举着拳头就恶恨恨的骂道:狗日的,乱移砖头,占这一厘米,你祖宗是死了没地方埋了么。
胖阿嫂家的听到有人骂祖宗,就还嘴说:“瞎了你的狗眼,张口闭口骂祖宗,那砖头是孩子们顺着路走,一不小心踢的,你们看不惯就重新放回去。”
然后太叔爷家的子孙把砖头又放回以前的位置。
它们除了争马路,还争地盘,争食物,争谁家力量大,打个比方,如果今天东家买了黑白,那明天西边定然会买个彩电,如果东家买的是个自行车,那西家就会买个摩托车,当然它们是蝼蛄,不可能买这些东西,但攀比和争夺却是真实的,除了家与家的竞争,它们内部也争,俗称为内讧,就拿太叔爷来说吧,有敌人的时候,大家一致抗敌,没敌人的时候就开始手足内讧,家族四世同堂,平时也并不怎么团结,一旦过节大家就变和气了,节日一过去,大家又开始内讧,什么今天甲踩到乙的脚了,明天乙霸道丁的食物了,它们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继而闹得要分家,然而他们能耐不大,吵了又分不起家,只能互不顺眼,互不说话。
如果这时候它们孩子玩到了一起,大人还会不高兴的骂孩子说:玩玩玩,头被打破了还以为有人给你按摩呢,还不滚回来写字。
然后呢,然后各方拉扯不清,日子就这样糊成一锅粥。
二
近来世道真是稀奇,太叔爷来我家越发的勤了,又是拉着我的手,又是哭泣,说我的命太苦了,这么小就没了妈妈,还说以后要好好照顾我,我怀疑他老了,所以才情绪泛滥,后来才知道太叔爷的洞穴塌方了,想把子孙暂移到我这边。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奈何太叔爷太可怜了,太叔爷哭着对我说:小贝啊,你一定要帮爷度过难关啊,当初你妈妈去世还是我和你伯伯、伯母埋的呢。”
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这一应,它那边一半的子孙就这样搬过来了,太叔爷乐了,逢人就夸我懂事,我不置可否。
太叔爷清理洞穴的日子迫在眉睫,刚开始确实动力十足,但没多久士气就没了,理由是大家觉得被掩埋的尸体刨出来再埋,从东移到西,实在是多此一举,还不如不挖,太叔爷不太赞同这一观点,奈何它老了干不了活,只能拖着一片芭蕉叶子躺在门前晒太阳,如果你去催促它,它就闭着眼睛非常佛系说:别急嘛,急什么呢,慢慢来。
太叔爷由于长期不运动,吃过饭以后就躺,终于在一顿饱餐后嗝屁了,它的子孙拖着蕉叶试图要把太叔爷移走,谁知太叔爷没拖起来,却拖起一个c形的叶框,再看看太叔爷此时正闭着眼睛,c得非常工整,没办法,大家又把蕉叶重新放了回去。
太叔爷葬礼那一天,大家都来了,就连胖阿嫂家的也过来了,胖阿嫂哭的很惨,好像失去了一个许久的故人,用胖阿嫂的话说:虽然不该礼,但是作为邻居还是要过来看看的。
然后大家哭的哭,吃席的吃席,一阵吹吹打打后,太叔爷就被人给忘了,然后它们后代又复制新的,依旧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偶尔闲的发慌,有小辈好奇问到太叔爷的情况,它们的父母总是云淡风轻的笑一笑说:那老头啊,一辈子倔得很。
我被现实的冷漠所折服,然而最让我折服的还在后头。
太叔爷死后,它的儿子不久也死了,什么原因死的,不会有人问,因为蝼蛄活不到寿终简直太正常了,可是它们子孙却进化的十分机敏,天天叫嚣我,算计我,叫我滚,还说太叔爷留下的房子,我一外人无权居住,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人,我叫胖阿嫂帮我作证,然而胖阿嫂虽是长辈,却并无实权,结果就是它们制造事端,共同对外,就这样我被它们从洞穴里赶了出来。
我流落街头,进而对一切产生了质疑,曾经以为人是需要善良的,是需要知恩图报的,而现在我所认同的东西全都变成了它们吸食我的借口,我是有口说不出,有证据也无处说理,抑郁,心头的一根针,它总是在安静的时候让我痛不欲生,严重的时我甚至想过去死,我想只有我死了,它们才会知道它们错了,只有我死了,它们才会意识到它们已经伤到了我,事实上我错了,我的痛苦在它们看来一文不值,如果非要说价值,那就是霸占资产后的忌惮,它们惧怕我找他们索要洞穴,甚至不惜给它们的孩子洗脑,说我是个骗子,它们没有道德,甚至灵魂也跟着一起腐烂,我想谴责它们,然而谴责是说给有心之人听的,对于没脸没皮的人,你的话语根本就是消耗自己,到最后你会发现,明明是它们的错,受伤的却是你,也只有你。
那段时间我常常坐在路边发呆,我的目光空空的,灰灰的,暗暗的,我常常在想,人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了好久,依旧没找到答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到地面上去看看,因为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地上两米之外有个世界,那里有温暖的太阳,清澈的泉水,那里有法律,有秩序,有平等,那里人人当家做主,家家都是安居乐业,那儿是仙境,是天堂,是柏拉图的理想,只有去了那,我才能够告别黑暗,迎接光明。
三
我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我觉得那就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沿着光,沿着岩石峭壁,一直往上攀爬,我的爪子疼痛难耐,被磨出了血泡,好几次直接从悬崖峭壁上掉了下来,可是我没有放弃,因为这些外部的刮伤与我的内心的痛苦比起来,实在是太小,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但我害怕腐烂,害怕沦丧,害怕僵死的悄无声息,为了摆脱恐惧,我督促自己要往上爬,因为只有往上爬,我的人生才会有希望。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攀爬。
终于亮光越来越近了,当我爬出地面时,正是一个清晨,东边的红日从弥漫雾气的山顶徐徐升起,几行麻雀迎面飞过,我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豆角架,藤蔓和紫色的小花,我看到了野草,麦穗,螳螂,我还看到了蚂蚱,蝴蝶和瓢虫,那些曾经在别人口里所流传的,此时我伸手皆可触碰,我想属于我的希望就要来了,我到处走,到处跳,还和其他动物打招呼,但它们大多目不转睛,拥有自己的秩序,我觉得它们好无趣。
我漫步在小溪边,此时旁边有个老牛正在喝水,我也跟着它喝水,喝到一半,那老牛木讷的看着我卷了卷舌头说:这水的口感真是越来越差了,一股塑胶味,真是一点也不如几年前了。说完又把嘴巴浸泡在水里喝。
我好奇问:既然那么不好,你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喝?
老牛说:工业社会,换到哪都一样。老牛边说话边喝水,喝完转身就走了,我追了上去,老牛发脾气说:不要跟着我,我还有事要忙。说着就乱弹蹄子。我心想这货太小气了,就悄悄的跟在它后面,然后我就看见老牛被一个叼烟的大个子所套住。
我的世界有点炸,在我的认知里老牛可是妥妥的大佬,怎么还能那么不开心呢,直到有一天我和几个老鼠迁移去城里,我看到了看门的狗,流浪的猫,以及被限制的兔子,才知道它们的心声,它们一个个跟我抱怨说: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全是限制不说,被歧视,被虐待,被杀害,死了都没地方平权。
我这才知道,原来一切美好皆是幻想,地面上是有文明,有法律,有规范,但这套规范大多是按人的标准来定的,与动物无关,鸡鸭鹅兔看似能够平安长大,其实只有归属权,而没有独立权,因为法律是人制定的,只保护人,不保护动物,作为一个蝼蛄,一介昆虫,想要通过攀爬来获得公平其本质就是一种奢望,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被人类给控制,而且是强的控制弱的,弱的控制更弱的,那怕是寺庙这等清净之地,古来的避世之所,一旦涉及到纠纷,也会分分钟跌入某种俗套里。我们不能改变人,更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只能顺应人性,然后与这个世界融合。
夜里,我躺在楼壁的裂纹里,被阴暗的光线所蔽,耳边尽是人声,风声,车子声,热闹的就像翻滚的时光洪流,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忽然间有些悟了,然后久久不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