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高粱(散文)
高粱这种植物,说实话我一直不咋在意,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吃高粱米饭太多了的原因,我对它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植物不是太喜欢。总觉得它既无桃李之艳,亦无松柏之名,不过是田畴间一株寻常作物罢了。然而今年回乡,见到村里一片片的高粱地,竟让我生出许多感慨来。
我家老屋的村东头是李爷爷家的高粱地,李爷爷的老伴几年前就去世了,儿子也去了南方打工,也很少回来。他独自一人耕种着三亩薄田,其中两亩种了高粱。那天,我路过他家田地时正值盛夏,太阳毒得很,高粱却挺得笔直,叶子在热风中沙沙作响。
“李爷爷,你地里的高粱长得好呀!”我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夸赞着。
李爷爷正蹲在地头抽烟,闻言抬头,皱纹里夹着汗珠笑着对我回道:“高粱这玩意儿,皮实得很,旱也活得,涝也活得,给点土就能长。”
我走近看,那高粱秆已有丈余高,顶端抽出穗子,虽未成熟,却已显出几分红晕。秆子呈青紫色,节节分明,叶子边缘带着锯齿,摸上去剌手。最奇的是它的根——李爷爷拔出一株给我看,那根系竟扎入地下三尺有余,盘根错节,牢牢抓着泥土。
“看见没?去年大旱,玉米都蔫了,就它没事。根扎得深,它自己就能找水喝。”李爷爷敲着烟袋锅说。
李爷爷的话让我想起去年那场旱灾,连村口的古井都见了底。玉米叶子卷曲发黄,像被火烧过一般。唯独各家的高粱地,虽然也都减了产,但到底还是结出了穗子。
深深感叹:高粱的确顽强。它不择地而生,贫瘠的土壤也能扎根;它不畏旱,根系深入地下寻找水分;它不怕涝,短暂的浸泡伤不了它的性命。农人说它是“铁秆庄稼”,确实很有道理。
这使我想起村西头住的刘哑巴。他是个外乡人,二十多年前他流浪到我们村里,他来我村后,很少开口说话,村里人便唤他“刘哑巴”。他刚来我村时,自己在村头搭了个草棚,靠给人帮工生活。后来住的草棚塌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高粱秆,在荒地上搭了个窝棚,在里面生活。
我曾见过刘哑巴的窝棚,高粱秆做的墙,高粱秆铺的顶,连门帘都是高粱叶编的。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他却始终住着。白天给人犁地、挑粪,晚上就着月光编筐篓卖钱。后来他竟用积蓄买了三分薄田,种的就是高粱。村里人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有留在村里的意思,就把村里的一间空闲的房子让给了他住。还记得奶奶还让父亲给他垒砌了炉灶,还给他送了一些日用品。村里学校的孩子们,每到节假日还会来他家做好事,给他收拾屋子,帮他洗头剪指甲……
去年冬天,刘哑巴死了。人们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两千块钱,还有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给村里小学买书钱”。没人知道他何时学的写字,更没人知道一个哑巴是如何攒下这笔钱的。
葬礼那天,村长用那钱真给学校添了几十本书。孩子们在刘哑巴坟前种了几株高粱,如今已长到齐腰高了。
高粱的顽强,在于它的沉默。它不开艳丽的花引人注目,不结甜美的果邀人品尝。它只是生长,在烈日下生长,在暴雨中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它的穗子低垂,仿佛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在外表。
老婶的一个表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年轻时来到我们村里投奔老婶,他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被人称为村里的才子,后来去城里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下一屁股债。回到村里,人人都笑他“城里人”。他却不声不响,承包了后山的荒地开始种高粱。
那块地的石头多,土少,一直没人在意,乃至被人称为“荒地”。它却敢于承包,村里人因此都说他疯了。第一年,高粱长得稀疏,收成还不够本。第二年,他借钱买了肥料,结果遇上天旱,又赔了。到了第三年,连我父亲都劝他放弃,他却执意再种。
他倔倔地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总得有人种点难种的。”
那年雨水调和,他种的高粱丰收了。他用卖高粱的钱还了一部分债,剩下的买了头驴。如今十年过去,他不仅还清了债,还盖了新房,那山地的土也被他养肥了。
在东北时,每逢高粱收割时,我常和哥去看。只见农人用镰刀砍倒高粱秆,捆成捆,立在地里晾晒。那景象颇为壮观——一排排高粱捆像无数战士列队,即使倒下,也保持着尊严的姿态。
高粱秆可做扫帚,可编席子,可当柴烧;高粱米可填饱肚子,可酿酒,可做粥,可喂牲口;就连那穗子,也能扎成炊帚。它全身上下都是宝,无一处无用。
这使我想起村里的王奶奶,她年轻时守寡,带着三个孩子,靠给人缝补过活。后来眼睛花了,针线活做不成了,她就去捡破烂。她总说:“东西没有真废的,只看人会不会用。”她能把破布头拼成坐垫,连高粱壳都能做成枕头芯。
后来,王奶奶的三个孩子都有出息了,要接她去城里住,她却不肯,她说她舍不得村里人对她的好。那几年她孩子小的时候,村里人没少帮助她。这家给她送来一袋米,那家给她端来一碗粥,一盘子饺子。就连属于她的一块高粱地,每年村里人都帮她种,帮她打粮食。她还说,她也舍不得她那间堆满“宝贝”的破屋子。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她走了,三个孩子回来收拾她的遗物,发现一箱子用高粱秆编的小动物,个个精巧可爱。那是她准备给村里孩子们的过年礼物。
高粱教会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你处在什么位置,而在于你如何对待自己的位置。长在沃土的高粱未必就比长在贫瘠之地的更幸福;被人精心照料的,也未必就比自生自灭的更可贵。
我离村那天,又经过李爷爷的高粱地。夕阳西下,高粱穗子镀上一层金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李爷爷蹲在地头,正用高粱叶子编着什么。
“给。”他递给我一只蚱蜢,青绿的高粱叶编的,栩栩如生。
我道了谢,将蚱蜢揣进兜里。这小小的礼物,似乎包含了高粱地教给我的一切——顽强地生长,谦卑地奉献,然后静静地等待下一个春天。
高粱是最顽强的植物。它不因无人欣赏而停止生长,不因环境恶劣而放弃生命。它只是扎根,深深地扎根,然后向着天空,一节一节地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