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咖啡屋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对坐，男人穿着普通，看起来有些沧桑，而女人，不一般的漂亮。
　　 “这么多年了，你还走不出来吗？”女人的目光很复杂。
　　 “我习惯了。她不肯走，一直陪着我，我也舍不得她，这样挺好的，只是，她不甘心，我也不甘心。”男人喝了一口咖啡，这咖啡不加糖，不加其他，他要的就是这原始的苦味，也许只有这样的咖啡，才最符合他的心境。
　　 女人的头低了下去，再抬起，露出娇艳的眉眼，笑吟吟的：“等着吧，总会有结果的。”
　　 男人勾了勾嘴唇，并不说话。
　　 “陪我去明麓山转转吧，这一段儿事太多，心烦。”
　　     男人抬头看了女人一眼：“为什么是明麓山？”
　　     “对于我来说，去哪里都没有什么，对于你，不是旧地重游么？”
　　     “我并不想重游。”
　　 “不，你想。”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同时转开眼眸。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你一直关注我，为什么？”
　　 “一个女人关注一个男人，你说，为什么？”女人狡黠一笑。
　　 男人不说话。
　　 女人就像是一个谜，他不是解谜人，甚至，这么多年，他连女人的全名都不知道，好像到了该出现的时候她就出现了。
　　 夏天的太阳是滚烫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去爬山，并不是特别好的选择。明麓山上并没有很多游客，像女人这样打着遮阳伞的美女更不多。男人背着一个旧书包，头发被汗水粘贴在头皮上，身上的汗衫也湿透了。
　　 对于上山的路线，两人并没有交流，看似漫无目的地转悠，视线却并不多做停留。只是，女人有一点特让男人讨厌，手机不离手，不断回信息。男人忍不住问了一句：“男朋友？聊得这么火热。”
　　 “怎么会呢，哪有跟着一个男人出来去想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娇笑着，把手机收了起来。男人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直到，来到一处花坞。女人跟着男人停住了脚步，她就知道，这男人一定会到这里。
　　 “当年……”
　　 “我不想谈当年。”男人粗暴打断女人的话，“现在，你可以到别处去看看，我在这里停一停。”
　　 “谈谈吧，这么多年，你需要倾诉，而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女人的声音似乎带有某种魔力，男人转过身来，眼睛里还带着怒火：“你以为你是谁？”
　　 “我了解你的故事，放松一点，好吗？”女人走到男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背包，“这里面，是你们俩的回忆吧？”
　　 男人忽然警惕起来：“你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呢？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能有什么目的？”女人的目光和话语听起来真诚极了。
　　 男人心里又嗤笑一声，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对他像是一个女人对待一个男人，不过，他确实有倾诉的欲望。
　　 眼前的这个花坞，种的花变了，面积也扩大了，布局也不一样了。各种芬芳浓郁扑鼻，然而，男人还能闻见一股血腥来，这血腥，就在脚下的泥土中，渗透进一颗一颗花株里。
　　 “你闻到血腥味了吗？”
　　 “那是你的幻觉。”
　　 “不，不是。那是她的处子血。”
　　 “是你？”
　　 “是我。她珍贵的第一次，我永远记得，我们又害怕，又兴奋，内心又充满了幸福，她低低叫着我的名字，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男人往前走了走，站在花丛间，“就是这个位置，周围的花都没有她好看。
　　 “这是一种美好的记忆，它不应该给你留下血腥味，而应该是甜蜜。”
　　 “对，你说的对。这里有她的血，很多。”男人忽然暴躁起来，“说，你有什么目的？这些年你总是旁敲侧击，询问关于她的事情，为什么？”
　　 “别急，说说也没有妨碍，不是么？”女人的眼睛像一汪泉水，男人再度平静下来。
　　 “就在这里，那个禽兽，就在这里，她怀了我的孩子，没了，血，一滩一滩的……”男人蹲下来，双手掩住面目。
　　 “后来呢？”女人的问话很残忍，像一把刀，割开男人的旧伤疤。
　　 “你来。”男人站起来，继续往里走。
　　 两人到了花坞的边上，竟是一段悬崖。
　　 “就是那块突出的石头，很多次我都想从那上面跳下来，可是，我更想跳下来的是那个畜生。”
　　 “谁该死，谁该活，老天会做出选择的。”女人的神色莫名，“不想了，我们看一看你带了什么？”女人引导着男人的步子和思想。
　　 旧书包里，有一些女孩子的旧物件，还有一本书。
　　 “你怎么带着这本书？”
　　 “这本书里，有她。”男人盯着那书，又爱又恨的样子。
　　 “快到丢掉的时候了。”女人的声音带上了层冷意，男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发现。
　　 男人坐在地上，两只腿叉开，胳膊架在腿上，头颓废地低着。
　　 “她是不是你生命中最美好的女孩子？”
　　 男人抖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女人的嘴角又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来，随即又消失了。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要落下去了，男人的脊背有点弯，低着头，女人还是那么地有风姿，甚至一路欣赏起风景来。
　　 “浩杰，王浩杰，快来，在这里给我拍个照片。”女人喊着男人的名字。
　　 男人抬头看去，忽然浑身一震，女人站在夕阳里，不，不是她，身上的裙子，眉眼间的笑……
　　 “晓霞？”男人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骇然的神色。
　　 “是我，是我呀，你怎么了？怎么不来呀？”
　　 “不，不，晓霞，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走吧，你走吧！”
　　 “王浩杰，你醒醒，是我，我不是晓霞。”
　　 王浩杰觉得自己大约生了病，眼前的女人这么时尚，这么成熟，怎么会是那个青涩的晓霞呢？再仔细去看，仿佛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想到谁了？晓霞？你不是想她么？为什么反而后退呢？”
　　 “别说了，你这个女人，这一天究竟是想干什么？”王浩杰冲着女人大吼，然后往山下跑去，虽然男人心里很慌张，脚步却飞快，不一会儿，女人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二
　　  
　　 好好捯饬了一番，照了照镜子，里面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成熟儒雅，嗯，不错，陈子明又往头上打了点发胶，更多了一些精气神，这才拎着包包出了门。
　　 今天，他自己开车，准备接上倩倩去玩一天，昨天晚上倩倩答应了的。这一天，一定可以让两个人的感情再升温，也许，嘿嘿，就可以……陈子明感受了一下，那个地方暂时没有任何抬头的迹象，他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回想倩倩的风姿，还是不行。难道，那天是自己的错觉？
　　 认识倩倩没有几天，他就在一天夜里梦到了倩倩。
　　 子明，子明，倩倩的声音婉转而多情，这让陈子明浑身发烫。
　　 陈子明的梦比较香艳，醒来，裤裆里湿漉漉的。
　　 不，不是，春梦是真真正正做了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感受他已经十年没有体会过了。
　　 二十八岁之前，陈子明一直有一种自豪感，腰好，肾好，尿得远，持久。
　　 带着这样的战斗力，他雄赳赳地奋战了几年。陈子明看着女人们一个一个化成水，在他面前带着卑微讨好的笑。他，一次又一次，用最原始的方式，证明自己是一个男人。
　　 现在，他还是男人吗？
　　 之后的陈子明埋头苦写了几年，大大小小的奖项拿了不少，书也出了两本，其中一本，就是以自己为原型写的《滚烫》，可是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滚烫了，包括他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他总是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看着一大堆奖杯和证书，他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
　　 陈子明笑了笑，摸出烟盒来，想了想，又装了回去，倩倩应该快出来了。
　　 倩倩的住所在一条偏僻的街上，老式的宅门看起来有些古朴，房顶的青瓦上甚至有一些摇动的草，墙根的砖头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倩倩身穿一条时尚连衣裙，扭动纤细的腰肢，从宅门里走出，看起来就像是活动的画。
　　 陈子明的心里生出一种违和感，像倩倩这样的女孩子，合该住在大套房或者是小别墅里，怎么就住了个老宅门呢？很是有一些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味道。
　　 当倩倩走出了宅门，往街上一站，陈子明就忘记了青瓦和青苔，这个女孩子，美得像个精灵，他的血又开始热了。
　　 “你说想去爬山？咱们……”
　　 “去明麓山吧，上次起了念头，就一直想去。”
　　 “明，明麓山？倩倩，咱们还是去西山吧，西山的风光奇险。”
　　 “不嘛，倩倩想和子明一起去明麓山。”倩倩语气带着撒娇，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盯着陈子明，陈子明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来明麓山的人还是不多，太阳和昨天一样大，倩倩从小包包里拿出一把遮阳伞来，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着。路上，有几名维护工人盯着倩倩疑惑地看了几眼，不知道嘴里还说着什么。陈子明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昨天”“遮阳伞”“漂亮”这样的词语，这些人呀，没见过漂亮姑娘似的。
　　 二人很快来到一条岔道，稍微犹豫了一下，陈子明选择了向北的道路，倩倩没有反对，愈发和陈子明黏糊起来。陈子明有些迫不及待了，开始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来，果然，他浑身发热，心口发烫，脸色也红了。
　　 “哇，好一片花坞啊。”随着倩倩的惊呼，陈子明回过神来，四处一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怎么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方。
　　 “子明，你看，这里好美呀。”倩倩一脸兴奋的样子，向花坞深处跑去。
　　 “倩倩，不要再往里走了。”陈子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机械一般生硬。
　　 “来呀，子明，快来呀。”倩倩往里越走越远，陈子明站在原地未动，他的脸色有点发白。
　　 “啊。”只听倩倩一声惊叫，身子摇晃了几下，竟然消失在花丛里不见了。
　　 “倩倩。”陈子明心胆欲裂，两腿打颤，他想奔上前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他仿佛看到一个身影自山崖飘落，是倩倩，不，不是倩倩，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子，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
　　 就在陈子明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的时候，倩倩的身影又出现了。
　　 “子明，这里有一个坑，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你怎么也不来拉人家。”
　　 陈子明喘了口气，终于走了过去，他伸出手来，拉住了倩倩。倩倩的手温热滑腻，让他的心安定了许多。
　　 他把倩倩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化成蝴蝶飞走一样。
　　 “你怎么啦？看起来有些难受。”
　　 “没事，倩倩。”
　　 倩倩两只手垂着，并没有去揽陈子明的腰。
　　 之后的陈子明，精神再也无法集中了，这个夜晚，毫无意外，还是他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总有女孩子从山崖飘落，一会儿是倩倩，一会儿是另一个女孩子。一会儿，是他自己。
　　 他至少从山崖飘落了三次，第一次，是惊恐，他大喊大叫，眼睛睁得大大的；第二次，稍微有些平静，在下落的瞬间，他还偷偷看了崖壁上的野花；最后一次，他竟然感觉有些解脱。
　　 睡醒之后，他终于开始回想那个女孩子的事了。
　　 他记得，那个女孩子瘦瘦的，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哦，和倩倩有点像。那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多得很，他看不上这种清瘦型的女孩子，浑身没几两肉，一摸净是骨头。可是女孩子老是来找他，虔诚地请教写作上的问题，拿了她自己写的青涩的东西给他看。
　　 他不耐烦，却又觉得在文学小青年面前，还是应该扮演好导师的角色，于是，就多多少少指点几句，女孩子的眼睛里全是星星，他脸上温和地笑着，心里却嗤之以鼻。
　　 没想到的是，不知怎么竟起了流言，说是陈子明看上了女学生，对人家百般勾引。
　　 女孩子在陈子明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倒是让陈子明起了怜惜，也或许，那时，他的心理是阴暗的，常在花丛走，怎么的没摘到花反而被花伤了呢？好歹也得把花摘了才不亏啊。
　　 他把女孩子搂在怀里抚慰着，搂着搂着就到了床上。床上的滋味并不美好，就像他想的那样，太瘦了。
　　 没几天，一个男孩子闯到他单位。
　　 现在，他想起来那个男孩子，心中仍然感叹，年轻真好，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那个男孩子一下把自己撂翻在地，又扇了两个耳光，警告自己不要再招惹女孩子。
　　 这都他娘的什么事啊，那么多女人，就没有给他找麻烦的，这一个……陈子明做了深刻反思，真不该好为人师，更不该招惹小女孩。可是，那时候的他也正年轻气盛啊，他怎么肯咽下这口气。
　　 于是，他约了女孩子，哄了女孩子，抚着女孩子的身体，让她颤栗，听她喊子明。
　　 后来，女孩子说她爱上陈子明了，而且，她怀孕了。
　　 陈子明有了空前的恐惧，他还从未想过束缚自己。他开始疏远女孩。
　　 女孩给陈子明写了信：“子明，明天，我在明麓山等你，你带我去过的地方，你应该记得。”
　　 陈子明犹豫了很久，没有赴约，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到南方山水玩了几天。
　　 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那么混蛋呢？陈子明抹了抹眼角。
　　 “你好，你什么时候能来看我，我看了你的书了，我想，女人，是让你又爱又恨的吧？我倒是对你有了好奇之心了。”
　　 那个文友又发信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