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灵魂黑夜(小说)
一
凛冽的寒风像妖魔在游荡,肆虐地舔舐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连柔情的水也凝固成冰,变成尖锐的伤人利器。门前那棵椿树,生出无数诡谲暗影,如同幽森的亡灵。
天还没亮,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从小就抱狗狗睡觉的狗娃,知道发生了什么,肯定是那个野男人来了。那个男人是来接樱桃的,不敢把车开进村子,停在了村口。狗娃的妻子樱桃决意要走,已悄悄出了门。
狗娃的堂兄干咳几声,朝着椿树走过来,踩得路旁结冻的草吱吱地响。堂兄走到椿树下,声音低沉而坚定:“狗娃,这口气不能咽下去。他给你戴了绿帽,就是给我戴了绿帽,就是给我们全村男人戴了绿帽。”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仇莫过于杀父夺妻。狗娃蹲在椿树下,怒火如同烈焰在胸中燃烧。他手里的刀攥得紧紧的,刀刃刺破了掌心,血一滴滴砸在冻土上。他真想一刀捅死那个野男人,脑子里翻腾着那野男人倒在血泊里哀嚎的画面。
堂兄火上浇油:“不能这么便宜了那个狗日的。我都布置好了,就等你一句话。”
狗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还是没发话。他的心在滴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的窝囊。他知道堂兄说的是真心话。浑身腱子肉、从小替他打架出头的堂兄,此刻就在村口那辆5个圈圈的车附近埋伏着人手。只等他一声令下,就会暴力地砸烂他的车,打断他的狗腿。因为他给狗娃戴的这顶绿帽,是整个村男人的脸面。
二
狗娃他娘,预感到了不安。那满村的狗吠和儿子出门时眼里阴沉的凶光,让她心惊肉跳。她怕狗娃过不了这道坎,做出蠢事,赶紧抱起熟睡的小孙孙,像抱着唯一的浮木,颤巍巍走出房门。想用这团温热的小生命,去融化儿子心里的冰。
“狗娃——”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把裹在厚实睡袋里的孙孙往他怀里塞,“你看看你娃,他才多大点儿?你可不能犯傻呀!你要是走了岔路,把我和这没爹没妈的孙孙丢在这世上,娘死了都闭不上眼啊!”她拍着小孙孙的背,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狗娃的娘是信奉因果报应的,每年去南岳拜观音。字识得不多,但看过白娘子,听过聊斋里的鬼故事,知道禽兽变人,难!千百年修炼才成人形。可人变禽兽,只在一念之间。一念之差就万劫不复。儿媳没了,她不能再失去儿子。
狗娃的目光落在儿子沉睡的小脸上,怒火暂时被一种更深的钝痛取代。他想起了樱桃。第一次在职校食堂遇见她,她端着餐盘找不到座位,急得鼻尖冒汗,那双水灵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他红着脸让了座,她笑着道谢,嘴角挂两个浅浅的梨涡。后来一起学厨艺,他切菜伤了手,是她笨拙又认真地帮他包扎,指尖的微凉触感让他心跳如鼓。那时候,她的笑容像春天的樱花,纯粹干净,只为他绽放。
毕业后,他们满怀憧憬在小镇开了家“樱味小厨”。租店面、搞装修、买厨具,花光了积蓄,连娘攒的棺材本都投了进去。开业那天,简陋的门脸挂上红绸,樱桃笑得比花还艳,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狗娃,咱们的好日子开始了!”头几个月,生意不错,两人起早贪黑,累得腰背酸痛,但每晚盘账,看着增长的收入,互相捶着肩膀,眼里都是亮闪闪的光。樱桃总会变着法儿做点好吃的犒劳他,哪怕只是一碗卧了荷包蛋的素面,也吃得他心里暖烘烘。
樱桃是外地人,长得水灵动人,男人见了无不心动。全村人都认为狗娃配不上樱桃,但狗娃的娘坚信自己的儿子最优秀。她反驳道:“没有谁配不上谁,二元一包的盐还配上千元一桌的菜呢。”她总觉得,樱桃那花一样的美,得靠儿子这实在的土壤才能长久。
可好日子没多久,就遇上了新冠疫情,生意一落千丈。强制停业的通告一次次贴在门上,像冰冷的封条。开门赚的虽只是微薄的利润,但不开门连盼头都没有。积蓄像漏水的桶,迅速见底。曾经的甜蜜被焦虑和争吵取代。“樱味小厨”成了“愁味小厨”。樱桃看着空荡荡的店堂,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她主张及时止损:“狗娃,这不是长久之计,咱们把店盘了吧,先止损,等风头过了再说。”
“不行!”狗娃梗着脖子,眼睛熬得通红,“投了那么多钱,再等等吧!也许疫情很快就会过去。”
“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债主上门?”樱桃的声音尖锐起来,“你看看这街上,还有几家店开着?我们拿什么等?”
那晚的争吵格外激烈,绝望像冰水浇透了两人。狗娃摔了杯子,樱桃哭喊着:“这日子我看不到头了!我不想跟你一起耗死在这里!”
第二天,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赌气地说:“我去广州打工!总比在这里坐着等死强!”
狗娃以为她只是气话,像往常一样过几天就回来了。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起初还有电话,抱怨流水线的辛苦,后来联系越来越少,声音也变得疏离。再后来,同乡传来风言风语,说樱桃跟厂里一个离过婚的小老板好上了,那人有点钱,开了个小作坊。狗娃不信,疯了一样打电话质问她。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只传来一句疲惫的话:“狗娃,我累了……真的累了。跟着你,我看不到一点亮光。”那一刻,狗娃感觉心被掏空了。他再打电话,要么关机,要么被挂断。那个曾经眉眼弯弯叫他“狗娃”的女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南方的喧嚣里。
相爱是两个人的事,相离却是一个人的决定。樱桃这次回来,是来争儿子抚养权的。
狗娃认为,儿子得归他。樱桃挖苦他,语气冰冷而刻薄:“你去问问你妈,你家的花公鸡,踩了邻家小母鸡的背,下的蛋就是你的呀?”这句话像毒针扎进狗娃心里,也彻底寒了娘的心。
调解无果,最后樱桃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狗娃明白,这根牵扯了三年的线,终于还是彻底断了。他看着她收拾东西时决绝的背影,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三
外面实在太冷了。刺骨的寒风钻进衣领,狗娃猛地一颤,低头看见怀里的儿子小脸冻得有些发白,小小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蹙起。他心头一紧,原始的父爱压过了汹涌的恨意。“不能冻着娃。”他喃喃着,抱着儿子转身进了屋。
他娘紧跟进来,一眼就瞥见儿子紧攥的右拳指缝间渗出的暗红。她心头大骇,趁狗娃小心翼翼把儿子放到床上换手的刹那,用力掰开他那铁钳般的手指,沾血的砍刀“哐当”一声掉落地上。在娘面前,狗娃没有反抗,只是木然地看着儿子。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儿子毛茸茸的帽顶上。他怕冰冷的泪水弄醒孩子,慌忙用手背去抹,粗糙的手掌刮得眼皮生疼。他把脸埋进儿子带着奶香和尘土味的襁褓,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樱桃身上特有的、淡淡的体香。这味道瞬间击溃了他的防线,巨大的悲伤和委屈淹没了他。他又将儿子抱起,借着昏暗的灯光,近乎贪婪地细细端详那张熟睡的小脸。他急切地想在那稚嫩的五官上找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铁证——眉毛?鼻子?嘴巴?似乎都不太像。他焦急地寻找,最后目光定格在儿子的眼皮上。樱桃是漂亮的双眼皮,儿子的眼皮却厚厚的,单着,像极了他小时候的照片。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大概就是最顽固的基因烙印吧。“是我的,是我的娃!”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带着一种悲壮的确认。
风能灭蜡,却把火扇得更旺。短暂的悲伤过后,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再次升腾。他已不恨樱桃了?不,恨意从未消失,只是此刻被一种更深的自责和无奈感覆盖。他恨的是自己的弱小,恨自己守不住店,守不住家,更守不住心爱的女人。但那个野男人,那个趁虚而入的狗日的,绝对不能放过!不是他,也许樱桃最终还是会回来的……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猛地把孩儿递给娘,目露凶光,搜寻着地上的刀。
娘惊惶失措,死紧攥着狗娃不放,边哭边说:“狗娃,娘知道你心里痛,也不知该怎么劝你?可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是你的谁也抢不去,不是你的早晚会失去。”
四
当狗娃欲再次举起砍刀冲出屋时,他娘发现了小孙孙襁褓里一个不起眼的信封,喊:“狗娃,你看这是啥?”她抽出来,是一张崭新的20万元存单,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狗娃颤抖着手接过信纸,展开。樱桃娟秀却略显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
狗娃:
我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娃,也对不起娘。我是个坏女人,你恨我是应该的。
回来这几天,看着你和娘带娃的样子,看着这冷冷清清的屋子,我心里像刀绞一样。我忘不了咱们刚开店那会儿,虽然累,但心里是甜的。可是狗娃,日子太难了,疫情像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害怕,怕那种看不到头的穷,怕那种天天为柴米油盐吵架的日子,怕娃跟着我们受苦。我出去打工,就是想找条活路。在广州,我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可心里更空。遇见他(我知道你恨他),他给我提供了住处,帮我换了轻松点的工作……我就像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根稻草,明知道不是岸,也顾不得了。我知道这不对,是背叛,可我那时候,真的撑不住了,只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我回来争娃,不是想抢走他。我是怕……怕你跟娘带着他,日子更难过。也怕……怕你以后娶了新媳妇,娃受委屈。但现在我想通了,也看明白了。你和娘,是真心疼娃的。娃跟着你们,比跟着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强。这二十万,是我打工攒下的,也是他……给的补偿的一部分。我知道这点钱买不回什么,也弥补不了我的错,你就当是娃的抚养费,给他买点吃的穿的,将来上学用。密码是你身份证后六位。
好好哺养咱们的儿子。别告诉他他妈妈是个坏女人。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别像我们这样……
狗娃,忘了我吧。找个踏实的女人好好过日子。我走了,保重。
信纸在狗娃手中簌簌抖动。每一个字都像根针,扎在他心上。他也看到了樱桃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挣扎,还有那被残酷现实磨蚀殆尽的最后一丝情意。那句“咱们的儿子”和刚开店那会儿的柔情,像重锤击中了他最柔软的地方,支撑那股杀意的仇恨支柱开始瘫塌。
他想起她初去打工时电话里的疲惫和抱怨,想起自己在感情出现裂缝时的固执。也许,把她推向深渊的,不仅仅是那个男人,还有这该死的疫情,和他自己面对困局的无能。
攥紧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掌心的伤口凝结成暗红的痂,不再流血,只剩下麻木的钝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他反复咀嚼着娘那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早晚会失去”。是的,樱桃是飞在天上的鸟,向往更大的林子;而他,是地上的狗,守着这方寸之地舔食。
“既然她注定是别人的老婆,那……岂不是自己白白睡了别人老婆好几年?还借鸡生蛋有了这么个大胖儿子?对方反倒贴了二十万抚养费,他狗娃这不是赚了天大的便宜?”一个荒诞又带着极端自嘲的念头冒了出来。这股念头带着强烈的自虐和黑色幽默感,像一杯掺着胆汁的劣酒,烧得他喉咙发苦,却奇异地浇灭了最后一点疯狂的火星。
他看着熟睡的娃,那厚厚的小眼皮,是他生命的延续。娃儿还得靠他抚养,他不能变成禽兽进监狱,得活着,好好活着,把儿子养大。
堂兄焦急的声音再次从门外传来,带着催促和不解:“狗娃!车起动了!还干不干?给句话啊!”
狗娃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外黢黑的夜空,又缓缓落回儿子沉睡的小脸上。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对着门外嘶哑地、疲惫地低吼一声:“让他滚!”声音不大,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门外,堂兄愣住了。随即传来一声不甘的叹息和离去脚步声。
村口,那辆奥迪车的尾灯划破浓稠的黑暗,亮起两道猩红的光,像两道流血的伤口,迅速消失在通往远方的寒夜里。门前那棵椿树的暗影在风中摇晃得更诡异了,黑夜,吞噬了短瞬喧嚣,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和无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