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寨的花包舞(散文)
苗寨的花包舞
乌蒙山的秋阳是暖烘烘的,把苗寨的木楼晒得发亮。今天是赶花场的日子,寨子里的人从凌晨就忙活起来——女人在靛蓝布里缝花包,男人往长桌上摆米酒坛,孩子们追着驮芦笙的马跑,连后山的枫叶都像听懂了热闹,红得比往年更艳。
花包是苗家人的宝贝。用八块方布缝成六面体,红的是刺梨花染的,蓝的是靛草泡的,黄的是向日葵杆煮的,里面塞着晒干的荞麦壳,沉甸甸的,扔起来带着“沙沙”响。阿姐们坐在吊脚楼的走廊上,手里飞着针线,针脚走得比山路还曲折,最后在角上坠个彩穗,晃一晃,像把春天别在了布上。
花场设在寨子中间的晒谷坪,坪边的老枫树上挂着彩布,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鼓掌。日头爬到竹梢高时,外寨的人顺着石板路来了,男人穿藏青对襟衫,腰上系着绣花腰带;女人的百褶裙扫过石板,银饰叮当作响,像把星星穿在了身上。阿爸背着米酒坛,坛口用红布塞着,走几步就和相熟的人碰个肩:“今年的包谷烧,够劲!”
跳花包要等芦笙响。寨里最老的杨老爹抱着芦笙坐在石台上,银须飘在胸前,手指一按,调子就像山泉水淌出来。先是慢的,像春蚕食桑叶;慢慢快起来,成了急流;最后“咚”一声重音,穿百褶裙的姑娘们先动了,手里的花包往空中一抛,彩穗划出弧线,脚底下踩着鼓点,百褶裙转成了一朵朵花。
小伙子们也不含糊,瞅准了心仪的姑娘,花包就往她脚边落。接住的姑娘脸一红,把花包往小伙子怀里扔回去,扔得重了,是说“待见你”;扔得轻了,脚底下还得故意踩对方的影子——这是苗家的暗号,比说情话实在。我隔壁的阿表哥,去年就是靠扔花包把外寨的阿莲姐“砸”成了媳妇,今天他扔得更起劲,花包在人群里飞,像只彩蝴蝶。
对歌是花场的重头戏。姑娘们站在枫树下,声音脆得像山雀:“阿哥砍柴砍得高,砍断藤子跌一跤——”对面的小伙子们立马接:“跌进阿妹花裙边,爬起来时心发飘!”唱得姑娘们捂着脸笑,银饰晃得人眼花。有胆大的,捧着花包走到对方面前唱,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火把,唱到情浓处,小伙子会摘下腰间的烟荷包,偷偷塞给姑娘,烟荷包上绣着鸳鸯,针脚密得能藏住话。
日头偏西时,长桌宴摆开了。几十张木桌拼在一起,从晒谷坪一直铺到石板路尽头,像条长龙。桌上的碗里堆着酸肉、灰豆腐、腊肉炒蕨菜,最惹眼的是中间的酸汤鱼,红亮亮的汤里浮着木姜子,香得人直咂嘴。阿婆端着土碗给客人倒酒,酒是自家酿的包谷烧,装在粗陶碗里,黄澄澄的,抿一口,辣劲从舌头窜到喉咙,跟着又回出点甜,像山里的日子,先苦后甘。
喝酒要唱酒歌。穿蓝布衫的老汉端着碗站起来,声音粗得像磨盘:“一碗酒,敬山神,风调雨顺谷满仓——”满桌人跟着唱,碗碰在一起,“哐当”响得像打铜铃。有外乡来的客人不会唱,阿姐就捏着他的手腕,教他跟着调子哼,酒洒在桌上,溅起的酒星子都带着香。孩子们不管这些,捧着糯米饭团,跑到坪边抢花包,被大人笑骂着“馋嘴猫”,也不恼,抹把油嘴又跑开。
月亮爬上枫树梢时,花包还在飞。芦笙调子变得软了,像月光浸过的水。姑娘小伙们跳得更欢,百褶裙转成的圆圈里,银饰的光和月光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银片。有几对悄悄溜到坪边的竹林里,花包扔得慢了,话却密了,竹影在他们身上晃,像盖了层会动的纱。
杨老爹的芦笙歇了,他掏出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年轻时,我就是在这花场,用个刺梨花包砸中了你杨阿妈。”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那时候她的百褶裙,比现在的姑娘还艳。”
我坐在长桌边,手里捏着个没扔完的花包,荞麦壳在里面轻轻晃。风吹过晒谷坪,带来米酒的香、酸汤的辣、还有姑娘们银饰的叮当声。远处的梯田在月光下泛着白,像苗家人铺展开的日子,一层叠着一层,扎实又亮堂。
散场时,有人把花包带回家,说要挂在床头,沾沾喜气;有人把没喝完的米酒倒进竹筒,说要带给家里的娃娃尝尝。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杂沓,混着笑闹和余酒的香,一直飘到后山的竹林里。
阿爸说,跳花包不只是热闹,是让山连着山,寨挨着寨。你看那飞在空中的花包,接住了,就是缘分;扔出去,就是念想。就像这乌蒙山的苗家人,住在石头缝里,却把日子过成了花包上的彩线,缠缠绕绕,都是暖的。
月亮越升越高,晒谷坪上的彩布还在飘,像谁把白天的欢歌,裁成了片,挂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