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镇海吼(散文)
一
沧州铁狮,是“华北四宝”之一。另外的“三宝”是定州塔、正定菩萨(千手千眼观音像)和赵州桥。第二宝我欣赏过,也算眼缘不浅了啊。沧州铁狮排第一。我5月9日到了沧州,听说“铁狮”,便决定要好好观览一番。我们见过石狮,习以为常,以铁铸狮,且年代久远(铸造于后周广顺三年,即公元953年),不能不看。
沧州人说,露天的风雨博物馆不大可靠,铁狮也受不了。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铁狮也没有不坏金身。
沧州于北魏熙平二年(公元517年)建城,400多年后,有了这尊可以代表沧州精神的铁狮,我感觉建城人,是一些为沧州谋划城市发展打造城市气质的人,一开始就出手不凡。也有说,西汉高祖五年(前202年)就在浮阳建城,是沧州的城市起点,但缺乏史料佐证。北魏时期,是手工业急速发展的大好时期,而工业水平,则是以沧州铁狮为代表,冶铁技术已臻巅峰。千年铁狮,在中国,是第一次铸造,我们中国人有着崇拜“天下第一”的文化传统,这是敢为人先的精神,弥足可贵。
沧州铁狮的名字叫“镇海吼”,我觉得就像填词“满江红”,三个字就奠定了基调,镇海吼就像沧州的一支“市歌”,吼了千年,吟出了沧州的气魄与气质。沧州人说得实在——不看沧州铁狮,就算白来。言外之意,就是不懂得沧州。
是啊!沧州的别称是“狮城”,不见“狮面”,那真的是白来,就像游览北京,未进故宫,那真是不能了解北京作为古城的风采。感谢每一座城给我们留下的华夏奇物与历史风情,风景总能生出美好的类比与联想。
沧州到渤海岸边最近距离是100公里,沧州人称自己的城市是“渤海明珠”,距离不是问题,同样发生审美。我见过钱塘江的雕塑是“钱江龙”,其内涵是“钱王射潮”,它就站在江边,日夜目睹江水奔流。远近,都具有审美价值,或许,距离产生美吧,更说明沧州人对大海的一片向往之情。
铁狮在距离城区十多公里的城外(沧县旧州镇),这里便是浮阳县城,名“沧州铁狮与旧城遗址公园”,简称“狮城公园”,这里被誉为沧州的前世和母体,这个比喻,回答了一个“我从哪里来”的哲学问题,可见沧州的人文是有着最底层的思考。我直奔“铁狮子景区”,先睹为快。
这是我所见的最有精神色彩的公园,如果只是盖起几座亭,一面廊,植一圈树,栽几畦花草,就流于平庸凡色了。真的无需陪衬,任何风景都难以和雄狮匹配。一见,与我在手机上闪查的信息大相径庭啊。
二
原来,这是2010年12月18日第三次钢铁浇铸的产物,基本上保持了原貌,只不过较之古代的铁狮,更具气势和风采了。据说,古今铁狮的额上都还铸有“铁狮王”三字,至于“镇海吼”则是民间说法,不知起于何时。我觉得,镇海吼更能代表一种精神气势,站立于铁狮之前,看雄狮昂首,虽听不见声音,却仿佛吼声响彻,真是符合“亦静亦吼”的特点,也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
“镇海吼”的“吼”,颇似大西北的“信天游”的“游”。极为精炼地表达着声音特点,也含有一种特殊的人文气质。豪放无羁,气贯长虹。伟人曾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沧州人已经超越了“一点精神”,气势惊海,真的,走进沧州,我的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第一印象是威武雄壮,想到“狮吼”,仿佛耳鼓都要被震碎。我明白,这是“运河新声”。安放的方向是南头北尾,符合至尊的方位要求。狮子昂首挺胸,器宇不凡,怒目圆睁,目视苍穹,巨口大开,欲吞海河,四肢叉开,落地生风,左足前行,似疾步乍顿。这是一个历史的瞬间,走过千年,依然矫健。其背上,依然按照旧狮的样子,负有莲花宝座,胸前及尾部飘有束带,带子的端头分别垂于两肩和胯部。威风凛凛,充满了吉庆色彩,这种意境融入狮身一体,浑然天成。
狮身青铜色,赤彩斑斑,绿锈点点,颇有古旧感;身披“狮甲”,颈鬃抖动飘逸。据说,夜晚看,底座通体黄晕,光泽如灯,是狮奔不舍昼夜的形象。这何尝不是沧州人的精神状态呢。可能是一种投射之光,更是城市之光,每个沧州人看了,都会激起奋进的力量感。
我喜欢看狮子,也有欣赏石狮的肤浅经验。狮子在门的左右,一般是以此驱邪镇邪,分为雄雌。可以多角度来赏鉴,一般是雄左雌右,这和中华传统座次文化有关。也可以从石狮的面部分出,狮首,雄狮披卷发长毛,而雌狮面部要留出无毛的一点标志。或者可以从足部所踏之物分辨。雄狮足踏绣球,象征威严与尊贵。雌狮多一足抚幼狮,象征子嗣昌盛。而沧州铁狮,既然是“镇海吼”,必定是雄狮,自然没有这些特征,这在中国“狮文化”中是独一份的存在,据说,沧州铁狮,是狮文化的起首。可见其文化的源头意义多么重要。
审美,需要学识和见识。看个热闹毕竟是皮毛的感觉,而得到深刻的文化体验,则需融会贯通之功。
我想,这样的雄狮,是可以再次证明沧州崭新的时代精神的。有人说,只是缺少了历史沧桑感。其实,我们要耐心期待,再过百年、千年,那种感觉会自然酿成,留给我们的后人去再次品味这种起伏了两次的沧桑感吧。不要怀疑我们的后辈的审美情调,他们会把两段历史做一个衔接,寻找其共同点和不同点,从中找到中华文化的持久魅力。这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就是在这露天博物馆再展览千年,都不会如旧狮那样,不堪岁月风雨。据说,用了新工艺,在铸铁里添加了防腐元素,即使诗人感叹“往事越千年”,也会找到“遗篇”。古语说,盛世兴雕刻。我觉得格局小了,称不上是真正的大盛世,兴浇铸,才是如今盛世的样貌。盛世和浇铸,是可以互证的,是互为因果的。
这尊雄狮浇铸成功,从此再次以崭新的姿态面对风雨时光,在2017年,成为中国邮票的画面,文采异殊,姿容瑰巍,又一次成为沧州古老文化的一个精彩折点。自建到邮票发行,1064年,再次证明中国冶铁技术的成熟和精致。这要比世界最早掌握这项技术的欧美提前了七八百年。华夏民族,是一个善于继承同时不断迸发创作力的民族,中华文明并非是以纪年为证的,很多实物,就是最大的佐证。
2009年,提出重铸“镇海吼”的计划,意在更好地延续铁狮在沧州的文化地位和城市象征,减轻原件的保存难度和压力,但这个计划在当时饱受争议,人们质疑新旧是否可以替代,会不会减损旧狮的文化和历史价值?但从更大的历史纵向看,千年之后,新的铁狮也会成为一个文化看点,这种接续,更是一种文化情怀,不至于让我们的后代只能根据书本所记也难寻物证,怅然若失。
三
根据导航,我直奔旧的沧州铁狮所在的开元寺前。我已经准备好了,想接受雄狮满目疮痍的样子了,千年的铁,被氧化,被锈蚀,在所难免。有哪一种铁制的物件的寿命期可以达千年?
狮面已经锈蚀,掉下一块,历史的风雨,到底是给了铁狮无情的一拳,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想,曾经的沧州人见到,一定是不忍目视,扼腕悲怆。尾部就像被时光狠狠咬了一口,疼痛似乎袭了我身。铁狮已经无法正常站立,四周布满了铁架,顽强支撑着,倒下,不是沧州铁狮的结局。这些铁架,就像给身体打上了支架,或许,铁狮是在麻醉的状态下,接受这些手术的。“美人迟暮”,让我们哀叹一声;“英雄迟暮”,令人难以再见仗剑天涯的英姿。铁狮迟暮,犹强留着一种傲然沧海的气度。它老吗?老了,老在历史沧桑中,虽老弥坚,虽残不哀。
从残存的铁狮,我们可以读出很多文化信息。狮身废而文化不废。原先的铁狮,也是背负莲花宝座,一直认为驮着的是文殊菩萨,可见北魏时期佛教文化已经被广泛接纳,象征着守护与智慧。从铁狮别名“镇海吼”看,可见最初的目的是为镇海啸海怪而铸造。甫历千年,铁狮身坏,也足见冶铁技术之领先。万历二十九年沧州知州李梦熊作《中城狮子》诗,云:“良冶术何巧,狻猊熔铸成。”我想,从商周的青铜器到北魏的冶铁技术,这是一个漫长的跨度,也是一次技术更新,如此之大的铁铸构件,并非一次完成,据说是采用“泥范明浇法”,就是将构件切割为600多个部件,然后浇铸成型。据说,腹内还铸铭了《金刚经》,如此内外皆精致的铸件,堪称奇迹,说明中国古代的冶金和雕刻工艺已经非常高超。
据说,在清嘉庆八年(1803年),沧州铁狮子被大风吹倒,距今200多年了,沧州人心中也有了暗伤,为何数百年不倒,而在清代颓坼,虽扶起,却已经气数已尽。一个没落的朝代,难以撑起这个社会,连铁狮都象征性地在隐喻着社会。其实,在上个世纪60年代,对铁狮的危状已经引起高度重视,苏联专家提出建亭加防的方案,还是失败了。那时,铁狮全身已经出现40多处裂纹和口子,谁来都无力回天。
不敢目视,我却内心在和铁狮对语。铁狮无语,却以千年沧桑滴血一般在诉说着跨越时空的坚韧和顽强;老城无声,却那些斑驳的城墙刻记着沧州文明的字符。
当年的岳飞一首《满江红》,写的是一个人对南宋孱弱避敌萎缩的个人义愤——“怒发冲冠”;在中国革命的历史洪流中,毛泽东又创作《满江红》,写的是力挽狂澜的英雄气魄——“沧海横流”。如果用这种理解来看沧州新旧铁狮,我觉得能够找到新旧的历史意义。当年的“镇海吼”,是给一座城祛邪消灾,镇压水患,镇守海疆,保护城池,从此也奠定了一座城市的人文基调。铁狮,是沧州人的宗教,寄予了美好的信仰。古代,消灾减灾,人们常常有无力感,但铸造了铁狮形象,希望铁狮从此会焕发出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我们的古人,多么可爱,从未停止和自然结成美好联系的愿望。定居一块地,就是故土,难离难舍。只有热爱,没有转身离开的想法。爱有多深,有多大,问问沧海,问问脚下的泥土。当然,铁狮也见证了历史的变迁。今天的铁狮,重铸沧州人的精神,注入时代的强力。在沧州,我看到了一张响亮的名片——渤海狮城,功夫沧州。一吼而渤海浪卷涛涌,其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历久弥新。尤其是,沧州被称为“杂技之乡”、“武术之乡”,自古习武取得功名者,数有几千;今天的吴桥杂技,也走向了世界的舞台。武学,可凭家传,更需一种精神力量的激发,我总觉得“镇海吼”是沧州爱上习武习技的一个信号,是有着感召力量的。沧州人的文化底蕴是什么?最重要的就一个字——吼。吼是功夫,也是精神。一声吼,渤海岸边抖一抖。
吼,是沧州的声音,是历史的传音,是再度振兴的号角,是沧州城市的灵魂,是沧州人的一贯信仰。
镇海吼,已经早就超出了文物的价值,所以,它永远不走进华舍丽厦,总是豪气冲天地面对浪涛汹涌的海,一旦它站错了位置,沧州人就会觉得无法接受。这也让我理解了为什么要建一座八角亭安放旧铁狮的原因。有些东西无法保护,但我们还是要珍惜。几乎千疮百孔的铁狮,永远是沧州人的图腾,不老也不坏。
沧州也是幸运的。有了这尊雄狮,便理所当然地有了“狮城”的美誉。沧州是特别的,没有名人为它取名,铁狮的形象与文化,逐步和城市融为一体,沧州人自称“狮城”,这是被他们自己最为认可的文化和信仰符号。不像山东周村,需要劳驾乾隆皇帝跑一趟,赐一个“天下第一村”。于此说来,沧州人是最具自我精神的人,“狮城”,“镇海吼”,是沧州的两张最耀眼的名片。倒还是乾隆皇帝喜欢题字,给沧州写下“铁狮峰”三个字,他们觉得格局不足,命名一山可,称其一城则局促了。
沧州,是一座有着鲜明个性的古老城市。我在“镇海吼”前,也吼了一声——我爱沧州!
2025年7月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