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夜里,我想剃个头(散文)
很久没有剃头了,并不是没工夫,而是找不到剃头店,都是美容院。原来离家不太远的那个从大火里逃出来的女理发师,在我理了不到一年后,疤里疤拉的面孔也关了门,估计十块钱一把头终于付不起房租。现在,乱草似的两鬓遮过了双耳,早上起来头顶不梳两下像个鹊巢,下楼倒个垃圾收个快递什么的,也太不符合我的光辉形象了。妻指指点点,半哑巴似的比划着,说:老爸是在哪里哪里剃的,小门,侧门,正面不是朝着马路的。哦,她虽然说不清,但大致方位我知道了,以前散步经常走,人少,树多,清静。
夜里,我一家家寻过去——
这家烟酒店是新装潢的,看它的门面,应该花了不少钱,把烟酒店开在这里,既不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也不是小区门口,如果背后没单位生意,岂不要亏死?去年的现在,我跟他家有过几回往来。有次我提了一大包好烟来回,年轻的老板娘,杨柳腰,鹦哥嘴,瓜子脸,说话时嘴动眼动其他地方也在动……整个有股我说不出的味。她东拉西扯话中有话,好像我非得承认自己是什么“长”什么“总”不可,要不哪来这么多好烟回出来?我哪敢跟她多搭讪,要加我微信也支吾着:这烟不是我的。那店里,平时看店的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女人,直挺挺的身子和眼神,给人的影响是在警惕着,提防着,生怕谁把谁拐跑似的。我与杨柳腰回烟的那次,那女人就不远不近站着,神情有点怕丝丝的,像高尔基《母亲》的封面,眼光始终冷冷地不离开我。
有时也会换个肉墎墩的老头在店里。那次早晨我从前面的宾馆出来,因为心里难过,夜来把带的烟抽完了。老头正跟一个形貌有点古怪的男人在喝茶,我买过烟后,他紧邀我“坐坐,喝杯茶。”我带着茶,就坐下添了点水。一直是这个男人在说,在回忆,在回忆他二十年前在山里劈山造茶园的故事。我听着觉得他的形象和那开山的英雄不太符。旁边那个古怪的人(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古怪在哪里)几乎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神跟他的年龄不相称,像两支青铜磨砺的箭,有股寒光,偶然插一句,是外地口音。我那天浑身心事,心不在焉,但也不能添了别人的茶水一言不发拍拍屁股走人,就在他说话的间隙,撒了一圈烟,也插上一小段,57年整风非得发言的样子。那个古怪人听了,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原话不记得了,大意是说你不是普通人。喔,我怎么没发觉?不会瑞典文学院还有意东亚吧。
离那烟酒店不远的这家宾馆是新开的,原来是个稀奇的名字。我每次路过都不知道是啥意思,做啥生意,估计是男科门诊,治不孕不育还是壮阳?这会有多少生意?现在请年轻人生孩子都不肯,莫非来一个斩一个?古玩店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到底脱胎换骨改弦更张了,装潢成宾馆后,我曾在那里住过一夜,干净,便宜,自助早餐也不错,品种不多但看着清爽。新装的气味还没有散尽。那一夜我特别难过,几乎没睡觉,一枝接一枝带的几包烟都抽完了——这宾馆如果不是拆迁房,本都捞不到,我估计它还要改。
这家建材店里总是黑洞洞的,除了门口借助天光,里面几乎不开灯。他们不住在这里,收门早。前年改造乡下旧屋时,我买过他们两回铁丝,洋钉,油漆。女店主白嫩,热情,丰腴,一看就不是个苦巴巴的主儿,不谈生意,先笑着叫我吃糖果。我像见了鬼:我有糖尿病。有次正在称铁丝,他男人从门口进来,一见他十一月螃蟹膘肥体壮的气势,我恍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开这个店,并且有点偏僻。这男人在建设局。
前面这家超市不简单,老板是个年轻人,叫黄卒,我熟悉。他姨夫原是我们机关单位的领导之一。他和村上的双腿黑狗三丫他们几个一起玩,后来三丫肚子大了,指认是他。他带着刚刚开花就结了果的老婆孩子没处上班,就在我们单位门口租了半段走廊,卖香烟。那几年见了我们,发育不良的身体老远就连滚带爬跑过来,嬉皮笑脸敷香烟……现在,二十年了吧,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他的连锁店,我也不知道,乡下我也看见过。听人说,他早走了。哪里去了?我没问。
这也是家宾馆,门口晃晃荡荡贞洁牌坊模型的招牌上,蒙了一层灰,咋看像孟姜女在哭泣,里面的走廊长长的,寂静,幽暗,听人说是做爱情故事露水夫妻之类生意的,门口日夜流动的霓虹上“钟点房 XX元一小时”。别看这虾不动水不响的,其实生意不坏,我曾偶然听到过洗被单的服务员的牢骚。这个我不好多说什么。
这家不管风吹雨打月圆月缺夜夜都眨着红眼睛的“某某洗脚城”,是我这一路上最不能理解的一家,灯火通明的前厅约四个平米,旁边落地窗下三张床,后面(或者楼上)的城府有多深我不知道。这三张仅隔了一层玻璃不拉窗帘就像躺在大街上的床,就算它夜夜客满,连门口的电费都付不起呀,怎么支撑一个城?我不得而知……
夜里,我一家家走过去,一直走到十字路口,也没找到那家亮着的侧门,所谓剃头店。但我总算下了趟楼,头没剃成,就趟过马路,到对面药房免费量个血压:82-122。怎么回事?几十年没正常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