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洲村的傍晚，总是带着股潮乎乎的腥气，那是长江水漫上来的味儿。我蹲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瞅着爷爷扛着渔网穿过田埂的背影，他的背有点驼了，可竹编的网兜照样被他甩得老高老高，在夕阳里划出道金闪闪的弧线。
　　 “震宇，发啥愣？”爷爷的嗓门带着滔滔江水的沙哑声，“今儿个江里涨潮，鱼群正往浅滩钻呢！”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的老茧蹭过我脸颊，痒痒的。我一骨碌爬起来，拽住他的衣角：“爷爷，我也去！”
　　 从村子到江边也就半里还不到，可爷爷走得很慢。他腿肚子一到阴天就发沉，说是年轻时在江上打鱼落下的病根。我搀着他的胳膊，听他念叨：“那时候你爸才五岁，我就靠这张网，在江里捞鱼换米……”风掀起他的裤脚，露出小腿上铜钱大的疤，像块被烧过的老树皮。
　　 江边的芦苇荡被风刮得“沙沙”响。爷爷选了块凸出来的礁石，把渔网铺在地上。网绳是他用野麻搓的，浸过桐油，黑亮亮的。“看好了，”他弯腰抓了把碎米，“这是引鱼的，得撒在回水湾里。”碎米落进水里，惊起一串银鳞，我踮着脚看，忽然觉得爷爷的影子像座山，把我和江水都罩在了里头。
　　 网撒出去的那一刻，爷爷的腰板猛地挺直了。他双手攥着网绳，胳膊上的筋暴起来，像青蛇似的。渔网在空中张开，像朵老大的白花。“哗啦——”网落进水里，溅起的水珠在夕阳里闪着碎钻似的光。我趴在岸边，盯着水面的波纹，心跳得比江水还急。
　　 “收网咯！”爷爷喊了一声。我赶紧跑过去帮忙，可网绳在手里滑得跟条鱼似的。爷爷笑着把我拉到身边，用他的大手裹住我的小手：“劲儿得匀着使，不能急。”我们一点点往岸上拽，网兜里的鱼虾扑腾得厉害，鳞片刮着网眼，“噼啪”直响，偶尔里面还有一两只小螃蟹。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像撒了把金子。
　　 “晚上给我家小震宇是想炖鱼汤呢还是炒虾米。”爷爷在弯腰捡鱼虾的同时问到，花白的头发被江风吹得乱蓬蓬的。他的手指在冰凉的江水里冻得有些发红，却把最大的那条鱼塞到我怀里，“你看这鱼有多肥，熬出来的汤肯定香。”我抱着鱼，能感觉到它的体温，突然发现爷爷眼角沾着泪，那不是风刮的，是江里的雾气。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升洲村的江风总往梦里钻。有年冬天，我在学校宿舍接到爸爸的电话：“爷爷病了，想见你。”我连夜赶回家，推开院门，正看见爷爷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张旧渔网。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眼睛还亮着：“小震宇，爷爷给你留了鱼和虾……”
　　 那夜的长江特别静，没潮声，也没鱼跳。爷爷的床前放着个瓦罐，里面是他最后一次网的鱼和一堆小虾米，它们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我摸着鱼身上的冰碴子，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的傍晚，爷爷扛着渔网，在江风里喊我：“小震宇，发啥愣？”
　　 现在我又站在江边，风里飘着熟悉的腥气。芦苇荡还在“沙沙”响，可那个会把鱼虾塞给我的人，却永远地留在江风里了。我捡起块石子扔进水里，“咚”的一声，惊起一群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飞过江面，我望着它们远去的方向，恍惚又听见爷爷的声音：“收网咯——”
　　 江潮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可有些东西，潮水带不走。就像爷爷留在网绳上的温度，像那些被鳞片映亮的傍晚，像升洲村的江风里，永远飘着的鱼汤和炒虾米的香味。
　　 江风还在吹，带着那股潮润的腥气，跟小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我想起爷爷撒网时的样子，他胳膊上的青筋，他挺直的腰板，还有渔网在空中绽开的那一瞬间，像朵要开到天上去的花。那时候的阳光总是金黄金黄的，把江水染成一片暖色调，连爷爷鬓角的白发，都像是镀了层光。
　　 小时候我总爱缠着爷爷问，为啥渔网要浸桐油。爷爷说，浸了桐油才耐用，泡在水里不容易烂。他还说，这野麻得选向阳坡上长的，韧劲才足，搓出来的绳子才够结实。那时候听不懂这些，就觉得爷爷懂得真多，好像这江里的一切，他都摸得门儿清。
　　 有次我问爷爷腿上的疤是咋来的。他叹口气，说是有年冬天，江面上结了薄冰，他为了捞一网大的，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被冻出来的。“那时候你爸正长身子，得吃点好的，”他摸着我的头，“这点疤算啥，能换你爸一顿饱饭，值了。”我那时候不懂啥叫值，就觉得爷爷的腿肯定很疼，不然为啥阴天会发沉。
　　 收网的时候，爷爷总爱教我怎么使劲。他说拽网跟做人一样，不能一股劲儿猛来，得慢慢匀着，不然要么网会破，要么鱼虾就会跑。“你看这鱼和虾，”他指着网里蹦跶的鲫鱼与青虾，“它们想活命，就得使劲扑腾，可越是急，越容易被网眼卡得牢。人也一样，遇着事儿别急，慢慢来。”那时候听着像天书，现在想起，每句话都带着江风的味道，沉甸甸的。
　　 爷爷炖的鱼汤是真好喝。他不用太多调料，就放点姜片和葱花，和小青虾一起炖，炖出来的汤都是奶白色的，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每次炖鱼汤，他都守在灶台边，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看，用勺子搅一搅。“得小火慢炖，”他说，“火大了，汤就浑了，不鲜了。”我总蹲在灶台边等，闻着那股香味，肚子饿得咕咕叫。爷爷就笑着说：“小馋猫，再等会儿，炖透了才好喝。”
　　 有回我生病，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嘴里总念叨着要喝鱼汤。那时候是冬天，江里的鱼虾不好打，爷爷还是扛着网去了江边。那天风特别大，江面上浪也大，他去了好久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冻得直哆嗦，手里却攥着两条大鱼。他赶紧生火烧水，给我炖了鱼汤。我喝着汤，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爷爷说：“哭啥，我家小震宇好了就行。”
　　 去城里读书的前一天，爷爷又带我去了江边。那天没撒网，就坐在礁石上，看着江水悠悠地流。他说：“城里好，有学堂，有出息。就是别忘喽，升洲村还有条江，有爷爷在这儿。”我点点头，心里酸溜溜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块晒干的鱼鳔与虾干，“这个泡水喝，补身子。在城里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
　　 到了城里，我总是想念江边的芦苇荡。想念风刮过芦苇的“沙沙”声，想念渔网撒出去的“哗啦”声，想念鱼鳞片刮擦网眼的“噼啪”声。更想念爷爷的声音，他喊“收网咯”的调子，带着江风的沙哑，在梦里一遍遍地响。
　　 有次放假回家，爷爷非要再带我去撒次网。他的腰比以前更驼了，腿也更沉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可到了江边，他拿起渔网的那一刻，好像又有了劲儿。网撒出去，没以前那么远了，也没那么圆了，可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专注。收网的时候，网里只有几条小鱼苗和小虾米，爷爷叹了口气：“老了，网都撒不动了。”我赶紧说：“爷爷，这这些小鱼苗小虾米放回去吧，等它们长大了再捞。”爷爷笑了，说：“好，听我家小震宇的。”
　　 把小鱼苗小虾米放回江里的时候，它们一下子就游远了，尾巴一摆，都没了踪影。爷爷望着江面说：“这江水啊，养育了咱们祖祖辈辈。咱们得对它好点，不然以后就没鱼虾捞了。”那时候我才明白，爷爷对这江，不光是靠它讨生活，还有份说不出的感情。
　　 爷爷走的那天，江面上起了大雾。我站在江边，看不见对岸，只听见雾里传来芦苇的“沙沙”声，像爷爷在跟我说话。我想起他最后一次网的鱼和那堆小虾米，冻在瓦罐里，硬邦邦的，可那是他能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现在每次回升洲村，我都要去江边站站。风还是那股风，带着潮润的腥气；芦苇还是那片芦苇，被风刮得“沙沙”响。只是再也没人会喊我“小震宇”，再也没人会把最大的鱼塞到我怀里，再也没人会用他的大手裹住我的小手，教我怎么拽网了。
　　 可我总觉得爷爷没走远。他就在这江风里，在这芦苇荡里，在这撒出去又收回来的渔网里。他留下的那些话，像江底的石头，沉在我心里，越久越清晰。江潮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带走了泥沙，带走了落叶，可带不走爷爷的影子，带不走渔网的温度，带不走那股子鲜美的鱼汤香。
　　 我捡起地上的一根网绳，是爷爷用野麻搓的那种，还带着桐油的味道。摸上去糙糙的，可心里觉得暖。风又起了，吹得芦苇“沙沙”响，我好像又听见爷爷在喊：“收网咯——”这一次，我好像听懂了，他是在说，有些东西，就像这网里的鱼虾，抓不住，却永远在心里活着。
　　 江面上的白鹭飞远了，变成了几个小白点。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小时候爷爷的影子那样，罩着这片江水。我知道，只要这江还在，这风还在，爷爷就永远在这儿，在升洲村的江风里，在那撒网声里，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