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散文)
我上大学时,所住的寝室的后窗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树不是很高,但枝叶繁茂,枝丫横斜,在窗棂上投下了斑驳密布的影子。那树上栖着几只麻雀,也不知是何时搬来的,只记得某日清晨我被一阵“啾啾”声惊醒,推开窗,便见它们已在枝头跳跃了。
麻雀是极寻常的鸟儿,灰褐的羽毛,短小的喙,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全无鹤的优雅,亦无孔雀的华美。城里人向来是不把它们放在眼里的,横竖不过是“家雀儿”罢了。然而我观之既久,竟发觉这小东西颇让我喜欢。这让我想起那年我家老屋房檐下的那些麻雀,房檐下隔几步就有它们搭建的窝。还记得奶奶曾说过的话:“别看这些麻雀虽体态微小,却五脏俱全,肝胆皆备,更有一颗不屈不挠的心。”那时我还小,对于奶奶说的话还不甚理解。但每天看到那些麻雀风里来雨里去不知疲倦忙碌,也对麻雀有了几分亲切感。
槐树上的麻雀共有五只,两大三小,估计是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这对夫妻很是勤奋,每天天刚蒙蒙亮便离巢觅食,至暮色四合方归。我常见那两只大麻雀在树下的草丛中啄食草籽,或在路旁捡拾行人掉落的饭粒。忽而“嗖”的一声飞上电线,四下张望,见无危险,便又俯冲下来继续啄食。它们的飞行轨迹不是直线,而是一连串急促的弧线,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不测。小麻雀则常在枝头练习飞翔,扑棱着稚嫩的翅膀,从这根枝丫跳到那根枝丫,偶尔失足跌落,便急急拍翅而起,竟也不见气馁。
有一日暴雨骤至,豆大的雨点砸在槐树叶上,“噼啪”作响。我隔窗望去,但见麻雀们挤在巢中,羽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愈发瘦小。巢筑在树杈间,不过是些草茎、羽毛胡乱堆叠而成,难挡风雨。一只小麻雀被挤到巢边,几乎要掉下来,它拼命抓住巢沿,小爪子因用力而颤抖。正在此时,一只大麻雀突然展翅冲出,在雨中划出一道湿淋淋的弧线,不多时衔回一片塑料纸,与其他麻雀合力将之覆在巢上。风仍急,雨仍骤,但巢毕竟比先前稳固了些。我望着它们在风雨中互相依偎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小小的生灵,竟比许多庞然大物更懂得生存的智慧。
麻雀的叫声并不悦耳,只是单调的“啾啾”,但它们似乎乐此不疲。天晴时,五只麻雀常排成一列站在电线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仿佛在开什么重要的会议。有时会飞来别家的麻雀,它们便立刻提高声调,羽毛也蓬松起来,显出一副捍卫领地的架势。冲突偶有发生,两只麻雀在空中纠缠着跌落,又迅速分开,败者逃之夭夭,胜者则昂首挺胸,“啾啾”地叫着宣示着它们的主权。这些情景日日上演,在人类看来或许可笑,于它们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入冬后,槐树叶落尽了,露出那个简陋的雀巢来。某日清晨,我发觉巢中只剩三只麻雀,那两只小的不见了踪影。剩下的麻雀依然早出晚归,只是叫声不如从前欢快。我想,那两只小麻雀大约是没能熬过寒冬罢。然而春日再来时,槐树新绿初绽,竟又见五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原来它们又孵出了一窝新的生命。新生的麻雀羽毛未丰,却已学着父母的样儿在枝头蹦跳,偶尔跌落,便挣扎着飞起,再跌落,再飞起。老麻雀并不帮忙,只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叫唤几声,不知是鼓励还是责备。
在此刻我理解了那年奶奶说过的话,也懂得了麻雀这样的小生命,在偌大的城市中不过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它们没有雄鹰的利爪,没有夜莺的歌喉,甚至得不到人类的青睐。但它们依然固执地活着,在墙缝中筑巢,在垃圾堆觅食,在车水马龙间穿梭。风雨来时,它们紧紧抓住树枝;寒冬降临,它们互相依偎取暖。它们会为一片面包屑争斗,也会为保护幼雏冒险;它们会因失去同伴沉默,也会因新生命到来而欢欣。它们的生命短暂而脆弱,却五脏俱全,肝胆皆备。
我们这些人,住在水泥盒子里,乘钢铁壳子移动,用电子设备交流,自以为比麻雀高明万倍。然而细究起来,我们的喜怒哀乐,与那小麻雀又有何本质区别?为一口食奔波,为一席地争斗,为保护所爱拼命,为失去所爱悲伤。生命的形式千差万别,内核却大抵相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生虽长,所求亦简。
直到我大学毕业离校,那槐树上的麻雀仍在,日日重复着觅食、争斗、育雏的循环。几次返校,我都会去看它们,看见它们让我联想很多。它们虽然相貌平平弱小得只有一巴掌大,但它比许多冠冕堂皇的人更懂得生命的真谛。它们不怨自己生而微小,不羡他人羽色华丽,只是在这方寸之地,活出自己的样子来。风雨来袭时,它们紧紧抓住树枝;晴空万里时,它们放声歌唱。活着,便竭尽全力地活着;死去,便无声无息地死去。如此而已。
每当我为生活所困,为工作的紧张忙碌前途忧虑时,便会看看那些麻雀,心顿时释然了。它们告诉我:生命不需要多么宏大,但必须完整;处境不需要多么优越,但必须坚韧。五脏俱全,便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竭尽全力,便是不负此生的修行。
麻雀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