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爱跟上来
　　
　　 窗外阳光灿烂，妮妮的小房间明亮整洁。那只饶舌的八哥，舒服地晃悠着挂在椅子扶手上的细腿，这样背英语课文：“……哦，红烧肉，你不要勾引我……老外真奇怪，冰箱里不放好东西，放六只空瓶子……好！背好了！100分！”那个时候，妮妮上一年级，学什么都兴致勃勃，我和妮妮在一起，其乐融融。
　　 妮妮上三年级的时候，失去了妈妈。户外的太阳还是从前的那个，小房间依然明亮整洁，家里遍布物是人非的凄凉，我陪伴妮妮学习的温馨愉悦渐渐成了久远的记忆碎片。
　　 五月长假后的又一个星期天。我希望妮妮能在八点到九点间完成一张数学练习卷，九点后跟我学四十分钟英语，九点四十以后的时间她可以自由支配。下午一点到三点她得去家教老师那里上数学课。
　　 妮妮的数学成绩一直坐着秋千，晃晃悠悠的让我无法放心。妮妮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帮她补习数学，每周花两小时。两年，一百多个两小时，我只做到了让她的数学成绩不往下掉。升六年级后，我为妮妮找了一位家教补习数学。妮妮与数学战斗的时间每周又增加了两小时。这次期中考试，妮妮的数学考了个全班倒数第八。我把所有的失望恼怒酸楚担忧都嚼碎咽下，自己消化了。考试前的一天晚上，已过午夜，妮妮向我讨要一片安定。我没忍心责备这个为考试紧张到失眠的小女生。可是，升学路不会因为我的女儿娇弱就因此特别平坦，小升初、中考、高考，每段路上都有数学傲然挺立，我的妮妮必须攻克数学。我只能让她努力再努力，孩子总是贪玩的，我必须对她严格再严格。
　　 七点半，我比平常提前了一小时把妮妮叫了起来。我假装不知道她满肚子喧嚣拥挤的不满，不声不响在餐桌上摆开早餐：半杯牛奶，一小块蛋糕，一个煮鸡蛋，半碗粥，一碟腌黄瓜和一碟炒新蚕豆。妮妮坐下，对着早餐用力叹了口气。一天的对抗就此拉开序幕。
　　 我们已经在长久的对抗中互相磨练得经验丰富足智多谋，彼此的招数都烂熟于胸。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准了对抗的关键点——时间。我想方设法用时间，希望能让她多学点；妮妮千方百计耗时间，希望能躲掉课外的学习任务。
　　 餐桌上妮妮总是跟我讨价还价，能不能不吃牛奶，能不能不吃粥，能不能不吃鸡蛋黄。我以沉默和监吃来贯彻我要她多吃快吃的钢铁意志，妮妮以辨别每一口食物不同滋味的精细咀嚼与我展开抗战。对抗总是互相消耗，我的疲劳恼怒和她的委屈都在上涨。
　　 八点半，她吃完了。我在她面前打开又收拢了数学试卷。妮妮从书包里掏出英语作业，那是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这些作业她本可以安排在昨天完成。昨天整个下午她都在看电视。我的恼火冲到了脸上。
　　 九点，我们打开英语课本。我的愤怒终于跟在她越来越多的朗读停顿后喷发，教学完全停顿。妮妮用眼泪和我的焦灼对峙。在没有完成既定计划之前，我决不让步，这种头不能开。妮妮懈怠，娇弱，怕吃苦，不知道收获必在耕耘后，但我懂。我不能让我的妮妮在轻舟已过万重山后去懊悔当初不曾努力。妮妮是那种有望成为毕业生代表的孩子，学好数学只需再努力一点点。上个好中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对妮妮来说是一条没有荆棘的路途，只要她足够努力。
　　 软硬兼施，赶鸭子上架，到十二点零五分，我们完成了原本只需四十分钟的教学，数学练习卷硬是纹丝未动，妮妮的耗功已是出神入化。十二点半我们得出发去家教老师那里，排骨汤、糖醋鱼和土豆炒青椒还在原材料状态。我只能让妮妮吃泡面加煎鸡蛋。事实上我和妮妮的胃口都给恶劣的情绪打消掉了。
　　 自从妮妮上了六年级，很多个休息日，我和妮妮就是这样互相煎熬。
　　 我对妮妮的懒散已经忍无可忍，我怀疑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我的态度虽然强硬，手段却仍然温柔。我坐在市中心广场的长椅上，一边等妮妮下课，一边考虑今后我是否应该动用绝招来狠抓出妮妮的数学成绩。
　　 “妈妈，妮妮想你。”轻柔的声音仿佛符咒，抓住了我的耳朵，广场上的嘈杂统统退为背景。我寻找声音的来源，交通台的主持人正在商厦前透明的播音室里诵读获奖的母亲节征文。“我怀念你温暖的怀抱。你的怀抱并不宽阔，却足够宽容。你知道我有很多缺点，你知道我的那些长处其实微不足道，你知道比我优秀的孩子数不胜数，可是你欢欢喜喜拥我入怀，把我称做宝贝。我怀念你明亮的眼睛。你的眼睛深度近视，可是明察秋毫。你能看见我极细微的长进，你能看到我不曾言说的需求，你能看透我内心轻微的起伏，你的眼里总是盛装着对我的欣赏、关切和期待。……没有你的日子，我感到孤单。那个叫做数学成绩的前世冤家让我筋疲力尽。白天，我埋头在题目堆里，不能休息，不能游戏；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过了子夜还无法入睡，我总是担心在毕业考试的时候会被数学坑害。完成了数学作业，我总要检查满五遍才能交，为此老师常怪我拖拉作业，老师不知道如果我不检查满五遍，我的一天会如同芒刺在背。考试的时候，我常常紧张得手心出汗，胸口发闷，我对着题目看了又看，有时看了三遍，大脑中却一片空白。我试图安慰自己，让自己不紧张，不担心，可是没用。数学让我精神失常。爸爸总是责怪我不够努力，对着爸爸的失望妮妮走投无路。妈妈，我竭尽了全力，也无法成为爸爸和老师心目中的好孩子。没有人安慰我，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引领我。妈妈，妮妮想你。……”
　　 我和妮妮竟会这样在街头偶遇。到了此刻，我才知道，我甘于琐碎平庸耗费了所有业余时间来为她付出的爱是一场惨痛的误会。我以为她离完美只有一步之遥，事实上那一步之遥是她竭尽全力都不能到达的天涯海角。我总是指责她不肯努力，事实上她在失眠和强迫检查中苦苦挣扎。她渴望得到悦纳、欣赏、鼓励、理解，这是一个孩子成长必要的精神营养，我以爱的名义给她的却是对立、否定和指责。我拉着她在升学路上奔跑，不知不觉间，我们已把爱抛在了身后。我们早就该停下脚步，让爱跟上来。
　　 妮妮下课了。我等她上了车问她晚上打算干什么，她挑衅地说要看电视。我问她打算看多久，她不相信我真允许她看电视，而不是要求她做数学练习卷。我向她解释练习卷可以改天做，为了恢复体力，积聚能量，休息和停顿是必要的，那样才能更好地前进。妮妮打量了我一会说：“哦，我有点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