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芳华】树下的女人(小说)
“哎,”他这样叫她,“一个人一辈子能建几座房?”
“什么意思?”
“你看,你家这座房用了些什么料?”他说,“红砖全是不正气的,是等外品。水泥像放味精似的羼在砂浆里。大梁钢筋没有男人的东西粗。”
她批评他说话粗俗。
他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掩饰,“出了事不要怪我。”
“会出事……”她不言语了。
“是不是钱不够?”
“东挪西凑的。能节省的自然想节省。谁叫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呢。”
她男人曾外出打工,因没有技术,只是做些重活,太累,吃不消,便回来了。家中没有多少存款,眼看他人建高楼,自己的房屋摇摇欲坠,只有咬紧牙勒紧裤带了。办法总是有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认为,以她家的经济实力,没必要修楼房,砌一座红砖青瓦的平房就行了。有多大的力气就挑多重的担子,为什么为难自己去硬撑呢?
“轻轻松松过好每一天,不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话虽这么说,又有几人能做到?”
麻雀就是这么做的,脱离做包工的班子,成了孤家寡人。也不想办法揽事做,一副姜太公的派头,不理会妻子的闲言碎语。妻子一气之下,带着孩子闯世界去了。
她又在递砖上架子,戴上了手套。
“你男人那个幽灵怎么要一个妇道人家干这种重活。”他说,“来,你上来,你在上面摆放,我给你递。”
他跳了下来,架子边有一架梯子,她踩着梯子上去了。
他的劲猛,端一排砖上去至少有七八个,端了一阵,架子上满是砖了。但是她还没摆放好,他站在架子前,看她动作。
她在他的注视下笨手笨脚的,“你别急。”他说。
他越是说别急,她越是急,一脚没踩稳,居然从架子上跌了下来,幸亏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一个砖重重地砸在他脚上。
他顾不上疼痛,紧紧抱住她不放,开始时她也许惊魂未定,没有反抗。倏忽之间便扑打着双手像鸟一样要挣脱束缚。
他没有撒野,放开了她。
这是个意外的收获!偷窃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时间短得可怜。接触的地方仅限于手掌手背那狭小的区域。这个重大的喜悦持续的时间至少也有二三十秒吧,女人整个身子都在自己的手里,在自己的怀中。
女人肉体的温软使他荒芜的内心春意盎然。
“好险。”她说。
“好险。”他附和了一句,便又唱起山歌来了——
树干直直树叶尖尖,
藤蔓弯弯花儿嫩嫩,
乳房蓬蓬乳头细细,
秤杆挺挺秤铊沉沉。
清晨,麻雀穿过田垄来到小河边,看见河对岸樟树下一个美丽的身影。这景象,使他梦想飞翔。树是一个男人,她像小鸟一样依人。如果她每天靠在我身上有多好。
每天过河并不着急,却总是打趔趄,弄湿了裤子和鞋子也不管不顾,就帮着她挑料上楼,帮着她拌砂浆,帮着她递砖上架子。看着他忙这忙那,她不时说些感谢的话。
“怎么感谢呢?”他问。
“等竣工那天好好陪你喝一杯。”
“你知道我的酒量窄。你要我喝醉不行。”
“那你说,你要怎么感谢?”
“唱首歌给我听。你这嗓子唱起歌来比歌星强百倍。”
“出嫁以来还没唱过几句呢。”
工作时间麻雀和她在一起。吃饭时她的男人加了进来。桌上摆放一大钵的清蒸鸭肉,是难得的好菜。麻雀是手艺人,吃百家饭的,主人在伙食上吝啬,他从不在脸色上表现不满。
一杯酒下肚,那男人举起筷子,道一声“来,别客气。”话没落音,已将一只鸭翅膀弄进自己碗里了。
每次吃饭气氛都比较沉闷。麻雀默默地喝酒吃菜。
那男人拿着筷子当作犁用,几乎把鸭肉翻了一遍。
麻雀把自己的厌恶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问男人是不是要拔草寻蛇,怒气四溢。
男人道,“怎么还有一个鸭翅膀不见了,莫非漏锅了?”
夫妻俩几乎同时发现了潜藏在钵底的那只鸭翅膀,争着抢着,互不相让。
势均力敌,相持了好久。
“你已经吃了一只了,这一只也该是我的了。”她正言厉色。
“好男不与女斗。”那男人把筷子抽了回去。
她把鸭翅膀夹给了麻雀。
那男人知道麻雀好酒,每每要陪他喝上几杯。其实麻雀的酒量不宽,但每餐不饮几杯总觉得不过瘾。他自我克制力好,三杯两盏下肚,无论主人如何奉劝,都坚决辞杯。然而这男人劝酒是高手,“我听说,麻雀不仅技艺精,而且喝酒也很豪爽,从来不婆婆妈妈的。”
“我的酒量确实不行。”
“我是舍命陪君子,你如果瞧不起我,就别喝。我先干为敬。”
麻雀被逼多饮了几杯,管不住自己了,一双眼睛一个劲的往她身上睃。那男人也许没看见,仍在劝酒。
酒后麻雀双手伏在饭桌边打了一个盹。醒来后她的男人不见了,留下她给麻雀打小工。
扎架子需要的木料得从一楼背上去,木料从山上采下才几天,没干,很沉。她力气好,一上一下无数个来回看上去没有疲倦的感觉。
“你在娘家做闺女时,是不是干了很多重活?”他忍不住问。
她不否认,父亲身体不好,弟弟还没成年,一切重活全是她干的。
“干了这么多的重活对手上皮肤一点损害都没有,真是奇迹。”他说。
“这是天生的,我母亲这样说。”
他站在一根木料前,一股木料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
“哎,”他说,“俗话说,砌屋造船,昼夜不眠。你男人怎么连边都不拢?把重担卸给了你。”
“快别说他了。”
“你和他有爱情吗?”话一出口,他后悔了,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们是苦菜根儿,谈爱情不是太可笑了吗?”
“你鼓起眼睛看一看,你家的狗每天都在追求爱情呢。”
“你有爱情吗?”
“我和妻子开始结婚时还有,后来没有了。”
“我和他是拴在同一个栏里的两头牛。白天各忙各的事,晚上为了鸡毛蒜皮的事经常发生冲突。他没有男子汉的气概,总是纠缠不休。”
“这样的男人你怎么还跟着他?”
“唉!”她长叹一声,“这样生活下去哪有半点意思!不如趁早散伙算了。转念一想,还是别冲动。夫妻之间的矛盾又不是敌我矛盾,何必弄个你死我活。磕磕碰碰是难免的,牙齿不小心还伤着舌头呢。”
“你怎么嫁给了他?”
“栽过跟头,不想挑了。我轻信了一个男人。谁知道那个男人是个骗子。”
他很震惊。
他听人说过,她外出打工时,认识了一个非常俊美的男人,令她十分倾心,将身子给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有家有室,还是个鸡头,逼迫她接客,她想尽办法逃出了虎口。
他以为是谣言,不相信。如今她竟承认了。
震惊之后,一股同情又涌上了心头。逃脱了那个苦海,命运之神怎么还不照顾她?
“他有什么优点,使你看中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以为他老实可靠。没想到他是一只披着猪皮的狗。”
“披着羊皮的狼变成了披着猪皮的狗。”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最受不了的是他骂人的话。”
“他骂你什么?”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说到这里,她哭了。
她男人也知道她的过去!
既然知道,又无法原谅,何必还要娶她呢?
已经娶了,为什么不给她爱呢?
麻雀陷入了沉思。
在她面前唱粗野的山歌,是对她的不尊重。外人听了,会以为是挑逗,想勾引有夫之妇。
从此以后,麻雀再也没有唱。
也没同她说笑,只是默默地干活。
娴熟的偷窃已成习惯。他有时用左手去接,便向左边迂回,从她的手上滑翔而过。用右手的时候居多,左手动作不太流畅,有点生硬,容易让人看出破绽。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昂起头,注视着辽远的天空,根本没留意他的动作。尽管如此,他相信她是觉察到了他的图谋不轨,只是不戳穿而已。他暗暗佩服她的聪明。只要不是大胆的危险的行为,便忽略不计。
他发现,她在偷偷地观察他。这种观察以前是没有的。他想逮住她的目光,终于如愿以偿。她没有躲闪,目光里好像含有疑惑。
“你有什么心事?”她问。
他否认。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说。
“不会吧。”
他笑了,笑得很勉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肯定遇着麻烦了……跟妻子吵架了吧?”
“相距那么远,我的炮弹扔不过去。”
她笑了。那个可爱的小酒窝又露了出来。
他差点又要为自己叫好。
墙已砌好,他那多情的手无法开展活动了。
制现浇模时,她在下面扶撑子,他在上面用钉子固定,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身子,把铁锤握得紧紧的,生怕有闪失,伤着了她。
拥有这么一个尤物,她男人居然还计较她的过去!
又到了喝茶的时候。
他与她对坐着。
他举起杯,喝了一口茶,抓了几颗花生放在手里剥。
每次喝茶,结束时他才拿水果,用自来水冲一下再吃。这是他的习惯,其实盘子里的水果是洗干净了的。
她拿来一把水果刀,动手削苹果皮,绕着圈儿,几圈完了,削下的皮子连在了一起,往下掉起好长。
他赞扬她手艺精。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他。
他很感动,忘了道谢。
他把苹果放在嘴边,没有咬,双唇印在上面。苹果在他眼里幻化成了她的手。他吻的不是苹果,而是她柔软的肌肤。
麻雀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但时间匆匆而过,谁能留得住时间的脚步?眼看着房子就要竣工,只剩下扫尾工作了,一天便可完成。
到了晌饭时分,她那美妙的声音传了上来。
她男人还没下班,在红砖厂加班,要晚点回来。
几杯酒下肚,他觉得特热,索性脱了衣服,光着上身汗还在一个劲地冒。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裸露上身。宽阔的胸膛,发达的肌肉,有一种男性的阳刚美。
她低了下头,他的酒劲上来了,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
房间内竟然有一张床,以前我怎么没看见?莫非就是今天搬来的?管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只要有床就好,有床就好。这简直太好了,太好了。欲望紧紧地抓住了他。人一旦被欲望抓住,距离发狂仅一步之遥。
她失去了往日的羞涩,目光有点怕人。
第一次遇到她强硬的目光。他在回想她鲤鱼一样四处游动的目光。
“如果有缘,我们会在一起的,但不是现在。”
语气坚定。他那充满激情和幻想的手收了回来。
他看着窗外淡淡阳光下的空地。空地是料场,乱七八糟堆放着建筑用的原料,而今房屋快要竣工了,所剩原料也无多。她家那只恶狗在追另一只狗,并非驱逐,是闹着玩。突然安静了。那只恶狗不听别人的命令,莫非她男人回来了?他赶紧穿上衣服,惶恐地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男人像幽灵一样飘了进来。
“我去给混凝土透透水。”她走了。
他跟了上去,站在窗口边,看见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男人飘走了。
怎么没吃饭又走了?
他走到她面前,她竟扑到他怀里哭了。
这是第二次见到她哭。他还没从刚才的事中走出来,有些手足无措。
“他好像得到消息似的,出现得好及时。”他说。
听到这样的话,她哭得响亮起来。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她边哭边说,“那个吃屎长大的男人,要我当鱼饵呢。我不答应,他就骂,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这是你的老本行。”
他如梦初醒。差一点败走麦城,差一点毁了一生英名,好惊险!
他得感谢她。
她示意他别说了,哭得更加凄楚悲切。
他紧紧地抱着她。
她停止哭泣,望着他,“麻雀,你爱我吗?”她小声地问。
“我从你身上找到了多年不见的爱情。”他回答。
“你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了,你刚结婚时的妻子,是吗?”
麻雀一时回答不上来。
的确,他从她身上找到了妻子的一些影子。她的率真,不遮掩,与妻子多么的相似。后来,妻子的率真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有许多话都不对他说了。
她唤醒了他的爱情。他的原始本能也跟着爱情苏醒了。
“你很关心我,但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爱我呢,还是以爱为名想吃我的豆腐。”
“这个……”他刚好理清了自己的心绪,听了这样的话,也找不到真实的自己了。
“我……我……”她的眼泪又来了。
后来,他去她家收工钱。他来到小河边,树下不见了她的身影。双脚踩在高出水面的石头上,步子很稳实。
他在路旁找了一根木棒,防备狗来偷袭。
他没有见到她。
他没有收到工钱,“明年这个时候一定会给你。”她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男人说。
他想顺便问一声她怎么不在家,但一想到鱼饵之事就闭了口。
回家路上遇见认识的村民,聊起了她。村民说,她与她的男人吵了一架,又摔盆子又打碗,骂那个男人是畜牲,要女人去钓鱼。男人骂她是婊子,是烂货。第二天,她便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来到树下,找到她经常站立的位置,他看见了细小的河水,空荡的田野,田野中一条蛇行的小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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