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着，密集的雨点在滚滚雷声的驱逐下，像极了斜射下来的箭矢，在前些天刚搭建起来的竹篾雨档上，发出“辟辟啵啵”的声响，给这盛夏的凌晨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氛。一只被雨打蒙了的知了，不知从何处飞来，误打误撞地砸在灶台上，又一头栽在正在拉着风箱煮饭的半大小子的脚边，被抓了个正着。知了挣扎着，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刚满十岁的孩子是被凌晨的炸雷和密集的雨声给惊醒的。放在床边方凳上的小闹钟还没有响，离预定的五点半还有十多分钟。学校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按照老师的要求，他已经给自己制定了整个假期的详细计划，早起帮母亲煮早饭就是其中一项。趁着晾凉稀饭、等候一家人起床后吃饭的工夫，就拿着铁钎出门，去捡拾桉树叶片，让放在风箱灶后面的旧包装箱里装满引火柴。然后就是完成暑假里的各项作业。早睡早起，能让一天的时间都充足。
　　
　　 睁开眼睛，也没赖床，赶紧翻身起来，就看到奶奶和妈妈正在门边的阶沿旁忙碌着：奶奶坐在门边，一半身子在外面，隔着墙起劲地拉动着风箱，催促着灶里的树叶能快一些点燃拌了黄泥水的散煤；妈妈则打着把油布伞，在外面灶后存放引火柴的包装箱里翻找查看。屋子里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隔着窗户，将桔黄的光漫到阶沿上，包装箱却正处在阴影中，凭手感就能知道，那些树叶全被雨水给打湿了。
　　
　　 今天也是邪门儿了，风箱灶始终点不着，奶奶和妈妈已经重新生了好几次了。好不容易盼来个星期天，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昨晚就说好了，早上的饭菜要丰富些，除了平常的稀饭外，还要烙几张葱花饼，炒一个泡青菜。可折腾了十多分钟，连火都没点着。
　　
　　 睡眼朦胧的孩子很快就明白了状况：突然降临的暴雨将旧包装箱里的引火柴打湿了，尽管桉树叶富含油脂，但打湿了的树叶要引燃煤炭谈何容易？何况这雨太大，临睡前收空了的灶台直面雨水，连炉膛都进了水、浸湿了，火就更难点燃。
　　
　　 半大孩子笑了笑，赶紧走到自己的小床边，从放着各式杂物的床底下拉出个长方形的竹筐，从筐里拿出一个挽好的稻草饼，来到门边，对祖母说：“奶奶，让我来吧。”
　　
　　 奶奶看了看他手中的稻草饼，心头一喜，站了起来，把生火的事交到了孙子手里。
　　
　　 其实，用桉树叶生火是一种无奈之举。家里的人口众多，经济捉襟见肘，引火柴根本列不进预算，好在所住的宿舍地处郊区，出了大院就是农村，而农村的桉树很多，离宿舍不到五里的地方还有个被称为莲花池的人工湖，那长长的湖堤上，有着两排高大的桉树，一年四季都有老去的黄叶落下，这些地方就成了家里的引火柴储备库。依母亲的话来说，你只需勤快一点，把桉树叶捡回来就行了。
　　
　　 这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情，那个从梦中惊醒的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童年时的我。
　　
　　 且说我从奶奶手里接过了烧火用的火钳，赶紧在灶前坐了下来，开始生火。
　　
　　 稻草果然不负众望，一个几两重的稻草饼就将火轻松地生了起来。这个月供应的煤炭质量不错，用黄泥水调过的散煤，在风箱的加持下燃得旺旺的，锅里很快就发出了水快开了的报喜声。
　　
　　 母亲见我轻松地点燃了火，高兴之余又有些疑惑，问道：“你啥时候还存了稻草的呢？我和你奶奶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我多少有些得意地说：“过日子总得要有备无患吧？这些稻草还是几个月前我去老爸的仓库捡树叶，帮交电库的那个伤了手臂的叔叔打扫了卫生，人家给我的。拿回来我就放起来了，就是想放着防天阴。我要是说了，还能留到今天？早就被你给用了。”
　　
　　 我的这句话中引用了好几句从课外读物中学来的句子，而防天阴的话则是从躲在一旁偷看的《西游记》里学来的——那些妖怪要将猪八戒给腌制了，留着阴天不方便出去打食时享用。这样的语言让我的话语多了点与我年龄不太相适的“书卷”气。
　　
　　 母亲被我说的话给“镇”住了，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其实，我说的并没有错。几个月前，包装箱里存的树叶多，母亲连着数顿都用净树叶煮饭，很快就让包装箱见了底。这事让每天都要花许多时间捡树叶的我很委屈，甚至还大哭一场，抱怨母亲根本不知道捡拾树叶的辛苦。也正是发生了用净树叶煮饭的事，才让我有了藏柴草的举动。
　　
　　 又一个炸雷响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伴着这雷声，雨更大了。不足一米的屋檐挡不住雨的肆虐，单位为每家住户加装的竹篾挡席宽度也只有一米五左右，且竹篾编的挡席有缝隙，只能挡住一部分雨，还是会有水朝下滴，只能说比不挡要好一些。坐在门口烧火，半边身子都在外面，那“弯脚杆雨”直朝腿上打，不一会儿就得将裤腿打湿。母亲赶紧将油布伞递给我，让我撑开挡在脚边，人就躲在伞后操作。这小小的改变让我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本少儿读物，那上面就有在山里野炊时遇雨的情节。我的思绪飞升起来，感觉自家所在的这座长长的平房，化身成了一艘巨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迎着暴风雨前行。
　　
　　 稀饭在雷电的伴随下终于煮好了。由于只有一口铁锅，必须要把饭全舀在一个大瓷盆中，才能腾出锅来烙饼和炒菜。妈妈见天色还早，而烙饼的面也还要再醒一会儿，就把烧水的壶先坐在火上，抽这空档把开水烧了，待会好泡老荫茶喝，这可是夏日里防暑的佳品。
　　
　　 天渐渐亮了，雷声越来越远，雨也逐渐停了下来。远处传来了几声雄鸡的啼声。几根干枯树枝被风带到了院里，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赶紧冲过去，把它们捡了起来。看着这些树枝，眼前却呈现出莲花池堤坝上的图像。经过这场风雨，那些高大的桉树上，不知会刮下多少叶子，干透了的枯枝也会掉落下来。此时要是去捡拾，收获肯定会比平常多得多。想到此，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对母亲说：“妈，我就不帮你拉风箱了。我得马上到莲花池去，那里肯定能捡到很多树叶，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干树枝呢！”
　　
　　 母亲答道：“正想着叫你去呢。你就别拉风箱了，快背上背篼去吧！”
　　
　　 “好哩！”我痛快地应道。拿起我捡柴的装备，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也不穿鞋了，光着脚就朝外走去。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无比。书上说这是空气中充满了负氧离子的缘故。我不由深深地吸了几口。天还没有亮透，四周笼罩着薄薄的雾气。出了宿舍的大门朝西一拐就是农家的区域，此刻，早起的人们已迎着钟声走在出工的路上了。几只勤劳的鸟儿在前边的路上跳跃着觅食，一点都不怕人。那些躲过了暴雨的蝉儿也啼了起来，给这夏日的清晨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气息。
　　
　　 不理会沿途零星的树叶，我的目标是莲池，是莲池堤坝上的落叶和树枝。我想象着自己是走在队列中的战士，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莲池，走在了宽阔的堤岸上。
　　
　　 令人高兴的是，偌大的湖堤上满是金黄的落叶，那些黑褐色的枯树枝密密实实地铺在布满鹅卵石的堤坝上，像无数双小手轻抚着我的心。湖堤上很静，除了几个早起到这里洗衣服的妇女，没有一个人影。这么多的树枝，让落叶对我的吸引力降低了许多。我将背篼放在堤坝上，弯腰飞快地捡拾着，待手里的树枝握不住了，才跑到背篼前卸货，顺带将越盛越多的背篼朝前移。当金色的阳光透过树隙照在我身上时，带来的背篼已经装满了。然而也就在此时，一根比我胳膊还粗许多的枝丫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不是早在一月前就在树下看到过的那根枯枝么？那时，它高高在上，尽管干枯了，却依然紧附于大树，朝我投来嘲笑的目光。而此刻，它终于在高处待不住了，掉落了下来，在我面前匍匐着。我将它一把抓在手里，在心里对它说：“老伙计，走，我带你回家，我家里有你许多同伴哟！”
　　
　　 当即把能掰断的细枝全弄下来，使劲儿按进背篼里。实在装不下了就站进去，把树枝踏实再装。我的背篼上常年都系着根粗细适宜的绳子，这是在母亲的提醒下加装的。好久都没动用过的绳子今天又派上了用场，剩余的树枝还有许多，被我理齐横放在背篼上，拿绳子仔细捆了。只那根主枝太粗，力弱的我弄它不断，心想就是拖着它也要把它带回去。
　　
　　 起身时又遇上了困难：背篼放在堤上，人蹲着将系绳套上肩，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急出了一身汗。正想着该怎么才能将背篼背起来时，突然觉得背上一动，再一使劲，竟轻松地站了起来。扭头看去，却是在近旁洗衣的一个阿姨助了我一臂之力。她关切地问我：“娃儿，这一背兜柴不轻哟，你得不得行哟？”
　　
　　 “得行。只要背起来了就得行。谢谢您了，孃孃！”
　　
　　 我向陌生的阿姨表示了感谢。在她关切的目光注视下，我拖着那根长约丈余的枝丫，像得胜回营的将军，背着满满一背篼柴禾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