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冰棍的记忆(散文)
那年夏日的哈尔滨,太阳火辣辣的,中央大街的石头路被晒得烤人,街上的行人很少,偶有几个,也是匆匆而过。这时候,最叫人惦记的,便是那一根马迭尔冰棍了。
“马迭尔冰棍,一块钱一根了!”
马迭尔宾馆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黑红脸膛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边用力地吆喝着,一边熟练地收钱,并麻利地从箱子里取出冰棍递给买冰棍的人们。
我那年七岁,正是贪嘴的年纪。每每听见“冰棍——”的吆喝声传来,便忍不住要摸出兜里攒的钱小心地数着。母亲给我的零花钱从来都是有数的那么几分。攒上许久也不够买一支冰棍钱。所以我每次路过卖冰棍的窗口,总会眼巴巴地望上一阵。母亲有时看我实在馋得慌,偶尔会掏钱给我买上一根。那年的冰棍是用油纸包裹的,拆开时得小心,不然会粘掉一层皮。第一口咬下去,一股浓郁的奶香立马舌尖化开,甜而不腻,凉而不冰,简直好吃极了。
记得有一年特别热,邻居李大爷的老伴得了重病住进医院急需手术费。为了凑手术费,李大爷每天顶着大毒太阳沿街收废品。母亲就让我和哥帮着李大爷每天沿街收废品。还记得第一天和李大爷跑了一整天,傍晚才回来。李大爷见我和哥汗如雨下,便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递到我的手里说:“闺女,去买两根冰棍,你和大军一人一根解解暑。”
买回的两根冰棍,我舍不得吃就硬塞给了李大爷。但李大爷只咬了一口,就又把那根冰棍递给我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凉的。然后他眯起眼睛叹道:“这马迭尔冰棍啊,比从前俄国人做的还地道!”还记得那天的冰棍滋味,至今难忘。
回到家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训了我和哥:“两根冰棍就两块钱,那得捡多少废品钱呀?你俩咋能让李大爷买冰棍呢?”母亲觉得过意不去,就把她蹬缝纫机挣的一百二十块钱揣着去了医院,给李大爷的老伴充进了住院费里。
我十岁那年父亲来承德工作,我们一家随他来承德。临上车时,李大爷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给我们装来十个煮好的鸡蛋还是热乎的,让我们在路上吃。另外他还给我和哥一人买来一根马迭尔冰棍。
来到承德,夏天的时候大街小巷的也有人推着车子吆喝着卖冰棍的,我们家属院就有一个姓王的五十多岁的大娘每天推一辆木箱小车,箱子里垫着棉被,冰棍就裹在里面。王大娘生得黑瘦,脸上皱纹里夹着汗珠,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总是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她吆喝起来声音洪亮,尾音拖得老长:“冰——棍——嘞——”!孩子们听到她的吆喝,便从各家各户钻出来,围住她的小车。
王大娘卖的纯冰冰棍比马迭尔冰棍要便宜很多,只需要五分钱。那日我攥着好不容易攒下的五分钱,站在王大娘的小车前犹豫不决。绿豆冰棍要六分,纯冰糖水的五分,可绿豆的又大又甜,绿莹莹的,看着就解暑。我盯着冰棍箱,犹豫着咽了咽口水。
“闺女,要哪个?”王大娘抹了把汗,笑着问我。
“我……只有五分钱。”我摊开手掌,汗湿的硬币黏在掌心。
王大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箱子,忽然说:“今儿天热,五分也卖你绿豆的。”说着便掀开棉被,冷气混着甜香扑面而来,她拿了一支绿豆的递给我。
我愣在那里,不敢接。“可、可是……”
“拿着吧,算我请你。”王大娘把冰棍塞进我手里说:“闺女家是东北的吧,我家也是东北的。咱们是老乡呀!”说完她看我还在那发呆就又说:“快吃吧,一会该化了。我看你站在这儿看我半天了。”
听王大娘说她也是东北的,从心里感觉格外亲切。冰棍的凉意透过包装纸传到手心,我小心翼翼地剥开冰棍的包装纸,先舔了舔。真甜啊,绿豆的清香在舌尖化开,连脑袋都觉得清爽了。虽然它没有马迭尔冰棍吃着有奶香味,但清凉解暑,吃到嘴里是一种冰爽清凉。我抬头想说声谢谢,却见王大娘已经推着车走了,她的背影在热浪中微微晃动。
此后,我常常去买王大娘的冰棍,王大娘总给我绿豆的。有时候钱不够,她就笑着说:“下次再给吧。”母亲知道了,便多给我几分钱,叫我一定付清。母亲也了解到,王大娘的儿子在承德上大学,她是陪读的。母亲还对我说,王大娘年纪大了不容易,大热天的挣几个辛苦钱,咱们不能占便宜。
记得有一回,我中暑了,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昏睡。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冰——棍——”的吆喝声,比平日近了许多。母亲去开门,竟是王大娘,她听说我病了,特地绕路过来,从箱底掏出一支冰棍:“给孩子降降温。”
后来我长大了些,零花钱多了,却不再常买冰棍。王大娘的小车也换了新的,漆成绿色,上面用红漆写着“冰棍”两个大字。她头发白了不少,吆喝声也不如从前洪亮了。
某个夏末的傍晚,我路过街口,看见王大娘坐在小马扎上歇息。箱子里的冰棍没卖完,化了不少,水从箱角滴下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她抬头看见我,招了招手。
“来,帮我把这几支处理了。”她指着箱子里几支有些变形的冰棍,“天快黑了,卖不掉了。”
我接过冰棍,和她一起坐在路边吃起来。她告诉我,过些日子她就要回东北老家了,儿子大学也毕业了,也能自己挣钱花了。叶落归根嘛,她也要回家了……
如今承德的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冷饮店,冰柜里摆满包装精美花花绿绿的雪糕,可吃起来总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味儿。总觉得,再没有哪支冰棍能比得上那年王大娘棉被里,取出来的那种冰棍,冰凉,清甜。
有时在炎热的午后,恍惚间我还能听见王大娘那拖长了调的吆喝声:“冰——棍——嘞——”
声音穿过岁月,依旧那么响亮。顿时明白,无论是马迭尔冰棍还是承德绿豆沙的冰棍,都各有它们的韵味。忽然明白,无论哪座城市的冰棍里面藏的不仅仅是它们的配方,其实还有一座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