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午后晒得软塌塌的，我蹲在竹椅旁数老太爷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数散落在青石板上的碎星子。他总爱用那只爬满沟壑的手揉我的头发，掌心裹着烟草与阳光发酵的暖香，然后从蓝布衫口袋里摸出噗噗噔儿，玻璃相碰的“叮铃”声像敲碎了盛夏的冰棱子，凉丝丝的脆响漫过整个堂屋。
　　 “震宇你瞧，这是我爷爷赶集用两斗小米换的。”他的声音混着竹椅的吱呀声，像老座钟在摇晃着光阴。噗噗噔儿是只胖嘟嘟的玻璃小喇叭，粉白的肚子鼓得像揣了颗晨露，吹起来“噗噔噗噔”地跳，尾端还沾着点翠绿色的玻璃碴，老太爷说那是烧玻璃的老师傅蘸着春溪的水点上去的。我总抢过噗噗噔儿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吹得满脸通红，玻璃管上凝着我的哈气，像给噔儿蒙了层薄雾。老太爷就拄着枣木拐杖慢慢跟在后面，笑起来时下巴上的白胡子会抖个不停，像挂着一串透明的露珠，要滴进青砖缝里似的。
　　 那时候的夏天总很长，长到足够噗噗噔儿的响声绕着整个院子转三圈。老太爷教我辨认牵牛花的颜色，说紫色的能吹出声，蓝色的能引来穿黄裙的蝴蝶。我把噗噗噔儿插进牵牛花里，玻璃管上沾着好些粉白的花瓣，吹起来带着股蜜甜的响，惊得停在花瓣上的蝴蝶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老太爷的白胡子。花瓣落了他一身，他也不恼，只是用拐杖轻轻拨开，说：“噔儿渴了，去井台打盆水来。”井台边的青苔滑溜溜的，像抹了层菜籽油，他先把我抱到青石板上，自己佝偻着腰摇轱辘，井绳“咯吱咯吱”缠上木轴，井水晃出他弯弯的影子，像张被揉皱又慢慢展平的棉纸。
　　 有次我把噗噗噔儿揣在裤兜里疯跑，被门槛绊了个趔趄，玻璃“哐当”一声碎在泥地里，粉白的玻璃碴子溅得像撒了把碎珍珠。我捧着半截沾泥的玻璃管直哭，眼泪砸在碎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太爷却蹲下来，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用粗糙的手指捡起最大的那块碎片，指腹摩挲着锋利的碴口说：“震宇想知道噔儿咋响的，是好事。”那天傍晚，他从工具箱里翻出黏合剂，就着月光一点点粘补，银亮的胶水滴在玻璃上，像给噔儿缝了件透明的衣裳。手指被玻璃碴划破了，渗出血珠，像落在蓝布衫上的小红花，我赶紧撕块创可贴给他缠上，他却把粘好的噗噗噔儿塞进我手里，说：“现在它认你啦，吹起来更响。”
　　 院门外的稻田翻着绿浪，风一吹就滚到天边去，稻叶互相摩挲的“沙沙”声里，混着青蛙的鼓噪。老太爷种的芝麻刚没过膝盖，叶子上的露珠沾在我裤脚，凉丝丝的像撒了把碎玻璃。“当心被蚂蟥拖走哟。”他的枣木拐杖敲在田埂上“笃笃”响，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像落了群黑蚂蚁。我把噗噗噔儿塞他口袋，拽着他的衣角往水渠跑，那里的水芹菜长得正旺，碧绿水嫩的茎秆间，水底的鹅卵石能照见我们歪歪扭扭的影子，像被太阳晒软的糖人。
　　 水渠里的水总是凉沁沁的，漫过脚脖子时能看见细小的虾米在趾缝间窜。老太爷用竹篮捞虾米，竹篾碰撞的“噼啪”声惊得虾米直蹦。我蹲在岸边吹噗噗噔儿，玻璃管偶尔脱手掉进水里，浮在水面像片亮晶晶的柳叶，顺着水流打转转。老太爷捞起来时总要说“这噔儿比震宇还野”，然后用蓝布衫的下摆擦干它的肚子，上唇沾着的水珠滴在玻璃上，吹起来能听见水珠滚动的“咕噜”声，像在给噔儿伴奏。
　　 晒谷场是噗噗噔儿的游乐场。秋收后的场院铺满金黄的稻壳，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着满地碎金。老太爷坐在草垛上编草绳，麦秆在他膝间翻飞，转眼就成了条结实的绳子。我举着噗噗噔儿在谷堆上跑，玻璃管碰着谷粒“哗啦哗啦”响，惊起几只谷雀，扑棱棱飞到场院尽头的草棚上。有次我把噔儿忘在谷仓，第二天找时发现玻璃管上沾着好多稻谷，像给噔儿披了件金铠甲，吹起来“噗噔”声里裹着谷香，甜丝丝的。
　　 “来，震宇学着扬谷。”他握住我的手教我用木锨，谷粒从空中落下时像撒了把星星，有些粘在噗噗噔儿上，我一吹就抖落满地碎光。老太爷的白胡子上也沾了谷糠，像落了层细雪，我伸手去摘，他就趁机挠我胳肢窝，场院上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噗噗噔儿从手里滑落，掉在谷堆里还在“噗噔噗噔”地响，像只快活的小兽。
　　 村口的老槐树开花时，空气里飘着甜香，稠得能拧出蜜来。老太爷会用绑着铁钩的竹竿打槐花，我举着竹筐在树下接，雪白的花瓣像雨点儿似的落进筐里，噗噗噔儿就放在筐沿上，花瓣落在玻璃管上，像盖了层薄雪。回家后妈妈把槐花拌面粉蒸着吃，热气腾腾的槐花饭端上桌时，老太爷总挑出最软的给我，自己却爱吃带点焦糊的，说那是太阳烤出来的香。我边吃边吹噗噗噔儿，玻璃管碰着粗瓷碗沿“叮叮”响，老太爷说这是最好听的下饭菜，比戏班子的铜锣还带劲。
　　 有回我在槐树下睡着了，梦见噗噗噔儿长出了透明的翅膀，驮着我飞到云里，棉花似的云朵擦过脸颊，凉丝丝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老太爷的竹椅上，身上盖着他的蓝布衫，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噗噗噔儿就趴在我胸口，玻璃被体温焐得暖暖的，像揣了颗小太阳。他正坐在旁边用细布擦玻璃管，手指慢慢转着噔儿，像在给时光上弦，布丝擦过玻璃的“沙沙”声，和远处的蝉鸣缠在一起。
　　 夏天快收尾的时候，石榴树结了满枝红灯笼，沉甸甸地把枝丫都压弯了。我踩着板凳摘石榴，老太爷在下面扶着板凳腿，说“当心摔成红屁股，让蚊子把你叮成马蜂窝”。噗噗噔儿从口袋里掉出来，“啪嗒”落在石榴树下，滚到草丛里还在“噗噔”响，惊得几只蟋蟀蹦出来，后腿一弹就没了影。我们蹲在地上捉蟋蟀，老太爷的拐杖在草丛里轻轻拨弄，说哪只翅膀响得亮，哪只就配跟噔儿做伴，夜里能凑成个小戏台。
　　 装蟋蟀的竹筒挂在屋檐下，和噗噗噔儿做了邻居。夜里能听见竹筒里“瞿瞿”的叫声，混着我吹噔儿的响，像在演奏二重奏，把月光都震得颤巍巍的。我总在睡前把噗噗噔儿放在枕边，觉得这样就能梦见老太爷带着我去捉泥鳅，他的拐杖探进泥水里，能惊起一串水泡，噗噗噔儿的响声跟着水泡一起冒上来，在月光下亮闪闪的。
　　 那年秋天来得比较早，稻谷还没晒透就下了场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晒谷场上，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雾。老太爷披着蓑衣去抢收，蓑衣上的棕毛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着。他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蓝布衫紧紧贴在背上，却从怀里摸出噗噗噔儿，玻璃管被体温焐得暖暖的，说怕它淋雨炸了缝。那只噔儿吹起来比往常都响，“噗噔噗噔”像在欢呼，仿佛也在为躲过雨淋而高兴。
　　 我上小学的前一天，老太爷把粘补过的噗噗噔儿放进我的书包。“这个在学校陪你，老太爷再去集上给你找个新的。”他用蓝布条仔细裹好玻璃管，一层又一层，像给噔儿盖了床小被子，说千万别跟同学抢着吹，玻璃碴子会扎嘴，比枣树上的刺还尖。妈妈在一旁缝新书包带，顶针在帆布上“咚咚”跳，针眼穿过帆布的声音，和我偷偷吹噔儿的“噗噔”声特别合拍，像两只小虫在唱歌。
　　 开学那天他送我到村口，拐杖在青石板路上敲出送行的节奏，“笃、笃、笃”，像在数着路上的石子。我背着书包走几步就回头，看见他还站在老槐树下，蓝布衫在风里轻轻飘，像面小旗子，白胡子被风吹得往一边倒。书包里的噗噗噔儿偶尔“叮”地响一声，像老太爷又在身后轻轻唤我“震宇”，声音裹着槐花香，漫过整个村口。
　　 深秋的雾气越来越重，像给村子盖了层白棉絮，老太爷的咳嗽声裹在雾里，听着闷闷的，像闷在坛子里的雷声。他不常到院子里来了，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我就把噗噗噔儿放在他腿上，玻璃管碰着炕桌“叮叮”响，像在跟他说话。有次我吹噔儿给他听，他笑着说“震宇吹得比老太爷好”，眼睛里闪着光，像落了两颗星星在里面，亮得能照见我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
　　 那天我把晒好的柿饼给老太爷送去，柿饼上结着层白霜，像撒了把糖。看见他正对着空竹椅发呆，竹椅的藤条上还留着他坐过的凹痕。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画着格子，噗噗噔儿趴在格子里，像被困住的光斑，一动也不动。“震宇，噔儿不响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手指颤巍巍地摸着玻璃管，“它也想歇着了。”我把噔儿拿过来吹，可它只“噗”地响了一声就没了动静，玻璃管上的裂痕不知何时又大了些，像条爬在上面的小蛇。
　　 大雪落下来的时候，老太爷就睡在了炕上，再也没醒过来。妈妈说他去了暖和的地方，那里的石榴树常年开花，槐花一年四季都香喷喷的。我把噗噗噔儿放在他的棺材里，玻璃管上还沾着些许石榴花的碎瓣，是夏天时不小心蹭上的。送葬的队伍走过田埂时，积雪被踩得咯吱响，像无数只噗噗噔儿在轻轻作响，送他去往那个永远晴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