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禾河岸边的“禾季”(散文)
“神兽”一词来源于网络,我很佩服当前的网络词,表意丰富,色彩鲜亮。用神兽一词形容六七十年代那时的孩子最是时髦了,我就是来自六十年代的男孩——一只神兽。
学校放了暑假,神兽的含义才真正体现出来。老家在乡村,视野开阔,庄稼茁壮,野草树木茂盛。小时候不知晴天、阴天,也不管雨天,常结伴在禾河里的石缝里抓小黄鱼;在池塘里摸鲫鱼、田螺、河蚌。也常常在草丛里抓蝈蝈,在树上逮蝉,在池塘边捉蜻蜓,偶尔也会用自制的钓杆在池塘钓钓小鱼。随着人慢慢长大,放牛拾粪也是小男孩子的事了,帮大人割禾也就理所当然了。神兽,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孙悟空”,暑假就是神兽的“西游记”。
一
永新农村俗话说:大暑节没割完禾,一天滴一箩。意思是说,到了大暑节节气时,农田里的早稻禾一定要割完,否则,稻谷太熟了颗粒就会每天自然掉落。
家乡割早稻是从小暑节气开始的,最忙半个月,到大署节。小暑节气至,作为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一个节气,小暑标志着真正盛夏的来临。俗话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家乡属旱涝地,虽然村庄依靠禾河,但河床低而村庄地势高,禾水不会从渠道自然流入田间,通常田间缺水是通过“柴油抽水机”来灌溉。但每年到端午节前雨水多,往往又会患涝灾。早稻育秧苗水还是充足,因为上半年雨水多,田间、池塘里都蓄满了水。当割完早稻缺水就严重,为了解决农田作物缺水很是费劲了。因为当早稻割完,清理完田里的稻草后,接着又要放水犁田、耙田,然后莳上晚稻秧。因此,此时的水十分重要,关系到晚稻的生长与成熟。为了能早日插上晚稻苗,村庄专门分派了“管水员”,时常“管水员”整个通宵在田间来回跑,抽水机整天整夜向禾河抽水,此时真的是水声隆隆,呈现一派繁忙。
禾水河的水,向来是吝啬的,虽叫禾水,却不肯多施舍一滴给两岸的田地。当然,这也怪“老天爷”不帮忙,天不下雨呀!往往禾水河也瘦得像一条蚯蚓,蜿蜒在干裂的河床里,偶尔翻个身,便又沉睡过去了。
我那时不过十来岁,还在上小学,放了暑假,早上起来就去放牛,吃过早饭后,便被大人们吆喝着下田。当时虽还没有包产到户,搞单干,但生产队每户都分派了夏收任务。永新是红色土地,革命老区,永新县的夏日,太阳是极慷慨的,骄阳似火,烈日炎炎,池塘里的水到了中午也是滚烫滚烫的。家乡由于是干旱地,割禾时田里的泥土是干的,可以穿着鞋干活,不怕泥水弄脏衣服,但割水田禾虽然要凉爽一点,一天下来衣服弄得脏脏的,身上的汗水与泥水混合在一起,又脏又酸又湿。
割禾用的是镰刀,镰刀很钝,家里每年都会添置新的镰刀。刚握在手里的镰刀轻轻的,当半天过去,手就感觉沉甸甸的,像攥着一截生锈的时光。母亲和俩姐姐弯着腰,排成一列向前推进。稻秆在她们的手中驯服地倒下,整齐得像被梳子梳过的头发。而我割上三五把,便要直起腰来透透气,吹着口哨,让一丝经过的风把汗赶走。
割禾时,我还是擅长踩打谷机,脚踏板带动着齿轮,由齿轮带动着滚动鼓,也叫脱谷桶,那轰隆隆的声音既是一种冲动的旋律又是一种气势,给人带来兴奋劲。
“臭小子又在偷懒!”二姐的喝声从热浪中传来。我赶忙弯下腰去,镰刀却突然咬住了我的手指,血珠便一颗颗冒出来,在阳光下红得刺眼,母亲赶忙从围裙上撕下一条布,把我的手指裹住。尔后,我便梱了一会儿稻草,把分散的稻秆捆成稻草人似的,一个一个排在田埂上暴晒。休息一会,我坐在乌桕树下,仰望天空,白云当头,晴空万里。再眺望乡亲们都在金黄的稻浪中起伏,汗水从他们背上滚落,砸在干渴的土地上,立刻不见了踪影,这就是庄稼人的样子。
母亲是勤劳慈祥的,总是载着一颗善良而包容的心,在不经意间常常流露出母亲对儿女的爱护。
二
在战争年代,轻伤不下火线。可我还不算轻伤就下了“火线”。下午,母亲临出门前交代我,如果天空有乌云密布,可能马上会下雨,必须在下雨前把晒的谷子、衣服、豆子收拾完,我口头允许了,并点了头。一个人待在家没事干,就找了几本“小人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磕睡,一下就睡着了。
打磕睡,这可能是与晚上睡眠有关,一是天热二是蚊子闹。在当时,由于生活条件限制,加上村庄饲养了牛、猪、鸡鸭,所以乡村蚊子特别多。到了傍晚各家各户会在大门前,用辣条、稻草、树叶等堆积一起点燃,用熏烟方法驱散蚊虫,还会在房间点燃自制的蚊香驱赶蚊子。
那个年代,村庄里的代销店没有蚊香卖,条件好一点的家庭都有一件自制蚊香的器件,木质品的制器或圆或方形,用小圆木逢中间锯开成两块,然后,在两块木的内芯凿成方形或圆形,合在一块后可把外面的形状制作成方或圆,内芯就是空的,再用一根木棍制成与内芯形状一样大小的尺寸,它的作用就是起模型作用,用草纸裹住它,然后抽出来,草纸就成木棍的型状。在制蚊香时夹在两木块内的空心里,用竹篾箍把两块木紧紧套住,再用磨好的粉未慢慢灌下去,用一小木杆不停地插,尽可能让它均匀和填实。蚊香的主料主要是:菜籽饼或油茶饼、木屑、雄黄。自制的蚊香很香,但也容易自灭,原因有制作不熟练,有原料粉碎不细或没晒干等。
大人们睡觉爱挂蚊帐,小孩怕热往往不挂蚊帐,或睡在竹制凉床上,或睡在大型竹圆箕里,当蚊香自熄灭了,蚊子嗡嗡叫着就飞来咬人,有时一晚会醒来几次,所以觉没睡好。似乎蚊子也怕热,天越热越干燥蚊子就少,下了雨蚊子又多起来了。
当我睡得正香,天下起了小雨,在迷迷糊糊中被一声雷震醒,我忽然一惊,说:糟糕!就立马往外面跑,赶紧把衣服收进屋,乱七八糟地丢在床上,又把晒着绿豆的小圆箕端进来后,飞快跳到晒谷场,幸好谷子早被同生产队的几个婶婶收进仓库里。今天运气还好,避免了母亲回家后的唠叨与姐姐的几句骂声。
俗话说:春无三日晴,夏无三日雨。夏天的雨下了一阵后太阳还会吐出来,时而天空还会呈现彩虹。后来我也知道看云识天气:“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就是乌云在这两个固定的方位密布大致会下雨。还有谚语:“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水潭潭,云往西马溅泥,云往北只天黑。”大意就是乌云飘在南边、西边两方位下雨的可能很大。还有看地上的蚂蚁,如果蚂蚁成群往高处爬,近几天一定会下雨。生活需要观察,懂得看云是天气,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因为这是在农村。
在割禾、晒谷到干谷进仓的过程中,我认为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就是车“风车”。车“风车”就是把饱满、瘪谷、秕谷分离出来。“风车”是木制的,上面是储谷仓,左手边是出风口,面对面有风箱手把、出谷口、风力开关,里面是风箱与风叶,底部是半饱满谷的出口。“风车”必须是专业的木工师傅制造,一般木工是制造不出来的。“风车”的制作体现了先辈们的智慧,结构很是合理。揺车风时右手要把握风力力度,左手握住出仓开关要掌握开关的大小。风力与出仓口大了会把饱满的谷子吹出去,风力小又不能把瘪谷与秕谷分离出来。要掌握使用“风车”的技巧,还必须下一番工夫学一学。
在农村能学到的知识是自然的原始规律,还有天地与农作物的关系。在城市能学到的知识是科技方面与人文知识。所以,在我的世界观里,我觉得出生农村,生活在城市,真是天赐的条件。
三
家乡的干旱地养出了倔强的庄稼,花生、红薯、芝麻,大豆,这些不要多少水分的作物,成了干旱地的主体。虽说是干旱地,但田野间的野草却长得欢实,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野草在田埂、路旁、丘陵、池塘边安家。有一种叫“狗尾巴”的草,结出的穗子沉甸甸的,风一吹,便摇头晃脑,似乎在嘲笑路边被踩踏过的廋小的小草。它们都是绿色的世界,狗尾巴草也没影响庄稼的生长,一点也不觉得它讨厌。
池塘把村落围着,水色比较清澈。早上婶婶、大姐们都会在池塘码头上洗涤、捶打衣服,棒槌声惊起了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也会惊跑在池塘边觅食的小鱼。我们这些男孩子,不管中午或傍晚都会溜向池塘,脱光了衣服跳下去。有时从池塘淤泥里摸上几块河蚌,便如获至宝,想着餐桌上又能添一道鲜美的荤菜。
太阳躲在山腰,桔色的彩霞涂抹了西边的天空。汗流浃背的大人们挑着稻谷回家,腰间系着长巾,头上戴着草帽,扁担在肩上“吱呀吱呀”地响。吃过晚饭,大叔大伯们都往禾河里泡个澡,把一身的汗味泡去,清爽的禾河水把一天的疲劳冲走了一大半,点着蚊香睡个觉,等待明天的晨曦来到。后来分田到户,实行单干,村子里每个家庭都需要劳动力。于是,每逢学校放假,我得回家帮忙,后参加了工作,到了收割季节都会请假回来干点农活,如割禾、车水、晒稻谷等。劳动是人的本质属性,不能做个不劳而获的人。劳动不但能增强人的体能,而且还会锻炼人的意志。父母去世了,几十年了,我就再没有下过田插过秧,刹过禾了。有时候喜欢去往田里,看看庄稼和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却又怕人们说闲话,站在地头不干活,很不合适。
岁月悠悠,时光沉淀。这么多年了,当收割时节到来,我偶尔还会梦见自己在割禾,镰刀划过稻秆的“沙沙”声清晰可听。醒来时,手掌空空,只有一道淡白的疤痕,像月牙似的泊在指间。
天还是那个天,热还是那份热。而今,家乡的田土少了,房子多了又高又新,村庄风貌大变样,乡亲们的家庭富裕了,生活条件已经大改善,那讨人厌的蚊子少了,也再不用在池塘里洗澡了。偶尔回家乡一趟,有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味道了。
我喜欢禾河的名字,那个“禾”是流淌在河床里的丰收的水;岸边的禾田,也是禾河水创造的,有庄稼的日子,我们叫“禾季”,我们这里,一年四季之外加一个“禾季”,就像年轻人的青春叫“花季”。“禾季”养育了我,我爱禾河,我爱禾季。
2025年7月12日写于广州,2025年7月15日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