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翁传（文言文）
　　
　　 晨露坠青阶，陈翁已据巷口藤椅。常服蓝衫，浣洗欲白，袖卷及肘，露臂间数痕，皆昔年织厂修械所遗。阶下竹箕，陈旧铜器：或壶缺其耳，或盆陨其棱。曦光斜照，铜纹与新霜相射，皆有薄辉。
　　 巷左洋楼，民国旧筑，尖顶嵌彩璃，昔传教士所携鸽血红在焉。风过则《玫瑰》之曲自三楼来，乃周媪鼓琴。其琴为一九三七之斯坦威，键沿磨如圆月，恰承媪指上老年斑。巷右四合院，门楣"耕读传家"额，漆剥落露丹底，前清举人王杏村手迹也。今为少年咖啡馆，门廊恒置黑胶唱机，咿呀与琴声相缠。
　　 翁之铜铺在中，楣悬木牌"陈记修旧"，字出翁手，楷中含魏骨。铺深三间，前室设案，案嵌百年松木，为铜屑渍成深褐，纹隙犹存光绪铜末。后室积弃物：半镜锈蚀，蟠螭纹隐；唐樽缺一隅，断处鎏金如蝉翼；明炉盖镂空，卡枯叶一片，叶脉透光如微血管，风过作微鸣。
　　 艺传自祖，祖昔事苏州织造府，专缮宫铜，鎏金错银之器，经其手辄复旧观。及翁，无复贵器，来者皆邻里：为孙女修扁锁，为老妻补裂锅，间有少年持旧货市所得铜留声机至。
　　 "翁能转此否？"牛仔裤女郎置机案上，铜喇叭蒙尘，缠枝纹尚清。翁摘镜，以袖拭底曰："民国二十三年美制，与百乐门同。"指其边小凹："此似高跟鞋痕，或尔祖母曾随此曲舞。"
　　 女郎目瞬："祖母确言，昔为舞厅打字员，最爱此曲。"翁不语，出铜丝如发，佐以紫铜末。先以竹刀剔锈，轻若抚婴，复嵌铜丝，敷鱼鳔胶——胶乃翁自熬，太湖鳊鱼鳔，瓦罐炖十二时，力能粘二斤铜。曦穿牖，翁手疤明灭，恍若铜器本纹。
　　 午后多雨，丝斜织巷成水墨。翁沏蒙顶黄芽，用父遗铜壶，嘴三补，痕皆如含苞。坐藤椅听雨：打洋楼铁皮如急板，落四合院青瓦如慢拍，溅铺前铜盆如清响。三音相叠，胜似乐律。
　　 一日雨骤，周媪持伞避，见翁对汉镜出神，问："镜不能照，留之何益？"翁指背纹："此螭盘三匝而尾翘，当年铸者，或如我一生琢艺。"媪笑："昔学琴音乐学院，师令弹《黄河》，指茧硬于翁器。彼时苦，今思再弹，师言键需入木，方出骨力。"
　　 雨霁，夕阳投玫瑰窗影，鸽血红照汉镜，螭纹若活。翁忽起，自内室抱长木盒，启之，铜号也，补处色亮如雪地草芽。"父所遗，"摩挲号嘴，牙痕深陷，"昔从军，解放成都，吹此入。过春熙路，市人撒传单粘号管，父不忍拂。"
　　 举号深吸，声作《茉莉》，带微颤。韵自铜管出，漫青石板水洼，漾碎影；漫四合院飞檐，振铜铃；漫洋楼尖顶，摇璃光。周媪立廊下，指自击节，旋归启琴，以《茉莉》和弦应。指法谨严，音如叩铜，清含沉郁。
　　 号与琴交，惊檐角鸽。群掠巷空，翅划暮色，亦划时光——翁恍见祖于织造府磨铜，紫铜映月生暖；父吹号过解放桥，传单猎猎；旗袍女随留声机转，裙扫地板轻于琴；己着工装立织机前，轰鸣藏《东方红》，铁屑落如星。诸景叠如补铜，新旧相杂各存真。
　　 暮色浓，号止琴收。巷静，风过玫瑰窗如拨弦。女郎来取机，转则《玫瑰》声里，隐有《茉莉》余韵。"翁何以知能修？"翁坐藤椅，转汉镜，螭纹暮色中若语："万物皆相续，声亦能融。"
　　 夜阑，翁锁铺。月曳其影，与洋楼尖、四合院檐相叠如未干画。远处青年歌，与巷中残琴、号、雨声相融。忆父言："凡人度日如补铜，碎则拼，裂则补，方得延续。痕非疤，乃时光结。"
　　 实翁补铜常思：磨纹凿痕，何尝非饰？如巷之洋楼与四合院共生，媪琴与己号共鸣；如己之祖艺与父誓并存，掌心老茧裹千年铜屑。凡人日子，非独声部，乃众音合唱，古今相织，多元共生，终成"生活"醇酿，厚而长，带岁月甘。
　　 巷口藤椅空，竹箕铜器映月生温。默然似语：众生皆时光匠，以一生补岁月痕，织文明经纬。巷陌平凡事，终如星辰，耀历史天。此刻，汉镜反射月光落留声机，转唱片竟成星轨，空灵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