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面馆(散文)
我家和单位之间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街,没有名字,人们习惯叫“小吃街”。街不长,也不宽,两面各一排小平房,布列着十几家小饭店和小商店。几次油田城市街道规划清理,这条小街都没有被清理掉。几十年了,一直飘逸着人间烟火的味道。小街靠东边,路南有一家不足三十平米大的小面馆,馆子虽然不大,挂的招牌却是不小,赫然是“陕西面馆”。
这也不奇怪,这条街上店都不大,但招牌都挺显赫,诸如“兰州抻面”“杭州包子”“安徽板鸭”“桂林米线”“新疆大盘鸡”等等,显尽地域特色。不仅早上,就是中午和晚上,这里都络绎不绝,下班不愿做饭的,家里忘了买菜的,出门显得疲惫的,便都愿意来这条小街找寻一口吃食。因为上下班都经过这里,我就成了“陕西面馆”常客。
进到屋来,一间房隔成两部分,四分之一是操作间,四分之三是招待间。招待间摆着四张小桌子,每个小桌在夏天勉强可以坐四个人。到了冬天,人们穿了厚衣服,就坐不开了。不过这小面馆客人流量虽然没有间断过,倒也从来没有坐满过,也许是因为房间确实太小,门口一看,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个人,有些人就会走开。谁也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几乎抵着脑袋吃饭,特别是有些人吃面时喜欢发出吸溜的声音,总会让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不舒服。
开饭馆的是夫妻两,应该都是油田买断下岗的职工。看上去都还年轻,也很朴实,除了买卖上的话,极少和客人攀谈。就是经营必须的语言也是极其简练,“坐”“好”“行”这样的一字词是这两口子最常说的话,也很少见到二人之间的语言交流。妻子以揉面、抻面为主,丈夫以煮面、调面为主,二人以动作和眼神相互配合,竟然比用语言沟通还要默契协调一些。
这个小面馆以陕西扯面和油泼面为主打,足具陕西地方风味特色,特别是油泼面,筋、润、油、辣中透着一丝酱甜,洁白的蒜末和橙红的辣椒面滚油一浇,便焦香缭绕,再加上绿豆芽作底衬和小油菜的点缀,色香味面面俱到,一点不亚于西安城里所谓的正宗油泼面,我的眼里,丝毫不会给“陕西面馆”四个字丢份子。
我喜欢油泼面,这个小城的油泼面我几乎都吃过,但味道都不是我心中的味道。对油泼面最后的青睐留在了这个小面馆里。上下班路过,只要面馆里还算清净的时候,便会走进来,由此成为这个小面馆忠实的回头客。
我走进面馆,老板会说一声“坐!”我则回一句“小碗油泼面。”老板会答一句“好!”听得“刺啦”一声,我就知道面好了,老板端上面来说一声:“面!”我说“谢谢!”接着老板端一碗标配的面汤,放到我的面前,依然是一个字:“汤!”
如果是放学之后,或者星期天,老板上学的女儿也会到面馆来,趴在最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孩子写作业的认真劲,让我很是感慨,我见到过很多总是不愿意写作业的孩子,他们虽然有自己独立的书桌,甚至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但总是抱着手机或平板不放。即便是坐下来开始写作业,也会左顾右盼,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在人来人往的小饭馆里,我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定下心来,旁若无人,专注于作业的。
小姑娘不论冬夏,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从来没见过她的衣服换过样。这孩子黑黑的头发,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弯弯细细的眉毛,碎而洁白的牙齿。长相酷似她的母亲,不仅长相似,性格也似,极少能听到这孩子说话。作业做完了,就帮着父母收拾桌子和餐具,有时也接待一下客人。干活的时候也是稳稳当当,利利索索。常来吃饭的人有时候会开个玩笑,叫她一声“小服务员”,这孩子不在乎是否开玩笑,听到叫声,都会认真对待,一副培训有加的样子。
有一次来吃饭,看到小女孩既未做作业,也未帮父母干活,而是站在操作间的门口撅着小嘴在生气,眼角挂着泪花。吃完饭结账的时候,我说了句:“今天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不想做作业了。”我的脑子里,现在孩子的烦恼都来自于作业。她的母亲不愿意扫了客人搭讪的兴,似乎是对我,又似乎是对孩子说:“一本书要几十块钱,三块五块的早就给她买了,这就不高兴了。”
我听明白了,这孩子想要买一本书,父母嫌贵不给买,所以孩子掉了眼泪。我没有问需要买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但我知道,能和父母开口要的书,一定是孩子特别需要,并认为父母会同意开支的书。
孩子的眼泪我太理解了,这理解来自于我的感受。我在老家上初中的时候,也有过如此经历,为了一块一毛钱的一本字典流过眼泪,不过最后母亲给积攒了十来个鸡蛋,终于圆了我的字典梦。那是一本六十四开本的学生用《新华字典》,五十年过去了,至今还保存着,偶尔翻看的时候,还能感到鸡蛋的味道,甚至听到老母鸡下完蛋后“咯咯咕、咯咯咕”的鸣叫。
后来我搬了新家,不再路经这条小街,再后来就是三年疫情,这条小街的买卖几乎都关掉了。疫情结束不久,我又想起了陕西面馆,大约有三四年没有尝到曾经青睐过的油泼面味道,不知是什么样的诱惑,一下又让我想了起来。我给原来的一位老邻居打电话,询问他这家面馆是否还开着,我知道这操着一口地道陕西话的邻居,也是这家面馆的常客。他说又重新开起来了,不过女老板不露面了,也不知什么原因,现在是男老板在妹妹的帮衬下打理着小店。我问他味道有无变化,他说刚去过,还是老味道,还增加了干拌面、臊子面等几个新样数。
第二天的晚上,我和妻子再次来到这家面馆,发现除了“陕西面馆”的招牌换成了“娇娇小吃店”外,其他都一如既往。确实没有见到女老板的身影,一位比女老板年轻的女子在招呼客人,这应该就是邻居说的老板妹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妹妹和女老板的性格做派十分的相像,也是少言寡语,但明显的干活不如女老板娴熟和麻利,和男老板的配合也不够协调,往往需要男老板重复一次,才能领会其含义,看来邻居提供的消息是可靠的。
就这样,我再次成了这个小面馆的回头客。不过因为退休在家,自己拥有了大把做饭时间的缘故,来吃油泼面的次数减少了很多,一两个月,甚至四五个月才去的一次。前几天的一个中午,外出办事返回,已经过了十二点。我和妻子说挺累的,凑合着吃一口算了,妻子同意,正好走到小吃街这里,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油泼面。
进的小面馆来,看到老板正在操作间忙乎,他的背略有点驼,白皙的脸上多了几条皱痕,人明显见老。原来我就很少见他笑,这次看到他,似乎他的脸部就没长出过笑的神经来。他在这不足三十平米的小面馆里起早贪黑地干了二十多年了,留在小面馆里青春的味道业已有了老烟油味。他原来话就很少,现在几乎一句也没有了。
招呼我们的是一位姑娘。我一眼就认出,这姑娘就是八九年前趴在最靠里那张桌子上写作业,靠着操作间门框掉眼泪的孩子。她当年和母亲要钱买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一晃竟然成了大姑娘。按着过去了的时间推算,这孩子至少应该是大学毕业了。从爷俩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这孩子不再是来帮忙的,她完全取代了原来母亲的位置,俨然已经是这个小店的女老板。我抬头看向墙壁,姑娘的“从业人员健康合格证”和父亲的“从业人员健康合格证”并排挂在那里,证实了我的判断。
姑娘依然稳稳当当、利利索索,不过比小的时候大方了许多,也比其父母潇洒自信了许多。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黑黑的头发更黑更亮了,圆圆的脸庞映衬着两个酒窝。弯弯细细的眉毛飞扬着娇美的韵律,碎而洁白的牙齿尽显青春的光彩。特别是那对大大的眼睛,灵动而庄雅,似乎在说话,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在问我“吃什么?”我说:“两小碗油泼面。”
姑娘把油泼面端到了我的面前。看上去,一点不次于她母亲的手艺,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区别。这区别不仅仅是把原来的油菜换成了生菜,而且量大了一些,价格却还是原来的价格。我把面拌匀了,放在嘴里轻轻一品,味道也稍有差别,这碗面在以前咸辣甜香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点点醋的酸意,其味道更加绵长隽永,而且回味无穷……